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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那时,我的孩子小,还没有上小学。晚上,我有时会带着他到长安街玩,顺便去买面包或蛋糕。长安街靠近大北窑路北,有家面包房,不大,做的法式面包和黑森林蛋糕非常地好吃。关键是,一到晚上七点之后,所有的面包和蛋糕,包括气鼓、苹果派、核桃排,品种很多的甜点,一律打五折出售,价钱便宜了整整一半。当我和孩子发现了这个秘密后,这家面包房便成了我们常常光顾之地,对于馋嘴的孩子,这里如同游戏厅一样充满诱惑。

那时,售货员常常只剩下了一个人值班,坚守到把面包和蛋糕都卖出去。这是一个年轻姑娘,顶多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有点儿胖,但圆圆的脸膛,大眼睛,还是挺漂亮的。每次去,几乎都能够碰见她,孩子总要冲她阿姨阿姨叫个不停,我要买这个!我要买那个!静静的面包房,因为我们的闯入,一下子热闹起来。她站在柜台里,听孩子小鸟闹林一般叫唤不停,静静望着孩子,目光随着孩子一起在跳跃。

渐渐地,彼此都熟了。我们进门后,她会笑盈盈地对我们说:今天来得巧了,你们爱吃的“黑森林”还有一个没卖出去,等着你们呢!或者,她会惋惜地对我们说:“黑森林”卖没了,这个巧克力“木斯”也不错,要不,你们可以尝尝这个绿茶蛋糕,是新品种。一般,我们都会听从她的建议,总能尝新,味道确实很不错。花一半的钱,买双倍的蛋糕或面包,物超所值,还有这样一个和蔼可亲又年轻漂亮的阿姨,孩子更愿意到那里去。

有时候,我们来得早了点儿,她会用漂亮的兰花指指指墙上的挂钟,对我们说:时间还没到呢!屋子不大,这时候客人很少,有时根本没有,她就让我们在仅有的一对咖啡座上坐一会儿,严守时间。等到挂钟的时针指向七点的时候,她会冲我们叫一声:时间到了!孩子会像听到发号令一样,先一步蹿上去,跑到柜台前,指着他早就瞄准好的蛋糕和面包,对她说要这个!她总是笑吟吟地看着孩子,听着孩子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然后用夹子把蛋糕和面包夹进精美的盒子里,用红丝带系好,在最上面打一个蝴蝶结,递到我们的手里,道声再见后,望着我们走出面包房。有一次,她有些羡慕地对我说:这孩子多可爱呀,有个孩子真好!

面包房伴孩子度过了童年,在孩子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一年的暑假,我们去面包房几次,都没有见到她。新的售货员一样很热情,买好蛋糕和面包,走出面包房,孩子悄悄地问我:怎么那个阿姨不在了呢?会不会下岗了呀?那时,他们班上好几个同学的家长下岗,阴影覆盖在同学之间,孩子不无担心。面包房里这个好心漂亮的阿姨,是看着他长大的呀。

下一次来买面包的时候,我问新的售货员原来总值晚班的那个胖乎乎的售货员哪儿去了,怎么好长时间没见了?新售货员告诉我:她呀,生孩子,在家休产假呢!不是下岗,孩子放心了。那天,多买了一个全麦的面包,里面夹着好多核桃仁,嚼起来,很香。

等我再见到她,大半年过去了,孩子已经升入四年级,一个学期都快要结束了。我对她说听说你生小孩了,祝贺你呀!她指着我的孩子说:这才多长时间没见,您看您这孩子长这么高了!什么时候,我那孩子也能长这么大呀!我开玩笑对她说:你可千万别惦记着孩子长大,孩子真的长大,你就老喽!她嘿嘿地笑了起来说:那也希望孩子早点儿长大!

时光如流,一转眼,我的孩子到了高考的时候,功课忙,很少有时间再和我一起去面包房,偶尔去一趟,仿佛是特意陪我一样。特别是考入大学,交了女朋友之后,晚上要去地方很多,比如图书馆、咖啡馆、电影院、旱冰场、大卖场等,面包房已经如列车飞快驰过后掠在后面的一棵树,属于过去的风景了。只有我常常晚上不由自主地转到长安街,拐进面包房。

这期间,面包房搬了一次家,从东边往西移了一下,不远,也就几百米的样子,门口装潢一新,还有霓虹灯闪耀。里面稍微大了一些,但还是很局促,不变的是,值晚班的还常常是这个胖乎乎的姑娘。我是总这样叫她姑娘,其实她已经变成了一位中年妇女了。没变的,是蛋糕和面包的味道,还保持的原有的水平,只是价钱悄悄涨了几次。

有一天,我去面包房,见我又只是一个人,她替我装好蛋糕和面包,问我:您的孩子怎么好长时间没跟您一起来了?我告诉她孩子上大学了。她点点头,然后笑着对我说:等再娶了媳妇就忘了爹娘,更不会跟您一起来了呢!我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回家见到孩子后,我把她的话告诉给孩子听,孩子一下子很感动,对我说:您说咱们不过只是到她那里买打折的面包和蛋糕,这么长时间了,她还能记得我,这阿姨真的不错!我也这样认为,世上人来来往往,多如过江之鲫,莫说是萍水相逢了,就是相交很长时间的老朋友,有的都已经淡忘,如烟散去,何况一个面包房和你毫无关系的姑娘!

星期天,孩子专门陪我一起去了一趟面包房,一进门叫声“阿姨”,她抬头一望,禁不住说道:都长这么高了!又说你要的“黑森林”今天没有了。孩子说没关系,买别的。然后,两个人一个挑蛋糕和面包,一个往盒子里装蛋糕和面包,谁都没再说什么,但他们彼此望着,很熟悉,很亲近,那一瞬间,仿佛一家人。那种感觉,是我来面包房那么多次,从来没有过的。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一个人,一辈子要走的地方很多,去的场所很多,一个小小的面包房,不过是你生活中偶然的邂逅,为什么会让你涌出了这样亲近、亲切又温馨的感觉?其实,哪怕是一棵树,和你相识熟了,也会有这样的感觉的,何况是人,因为熟悉了,又是彼此看着长大,在岁月的年轮里,融入了成长的感情,面包和蛋糕里便也就融入了感情,比巧克力奶油木斯或计司的味道更浓郁。

孩子大学毕业就去了美国留学,孩子走后,我很少去面包房。倒不是家里缺少了一只馋嘴的猫,少了去面包房的冲动,更主要的是自己也懒了,老猫一样猫在家里,不愿意走动,其实就是老了的征兆。那天,如果不是老妻要过本命年的生日,我还想不起面包房。生日的前一天,我对老妻说:我去面包房买个蛋糕吧!才想起来,孩子去美国几年,就已经有几年没有去过面包房了,日子过得这么快,一晃,七年竟然如水而逝。

那天的晚上,北京城难得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的,把长安街装点得分外妖娆。老远就能看见面包房门前的霓虹灯在雪花中闪闪烁烁眨着眼睛,走近一看,才发现门脸新装修了一番,门东侧的一面墙打开,成了一面宽敞明亮的落地窗。走进去一看,今天难得的热闹,竟然有三个漂亮年轻的女售货员挤在柜台前,蒜瓣一样紧紧围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叽叽喳喳说得正欢。扫了一眼,没有找到我熟悉的那个胖乎乎的售货员。因为去的时间早,还有十来分钟到七点,我坐在一旁,边等边听她们说话。听明白了,这个姑娘和我一样,也是等七点钟买打折蛋糕的。还听明白了,是给她的妈妈买生日蛋糕的。又听明白了,她的妈妈就是面包房里那三位女售货员的同事,她们其中的两位是从面包房后面的车间特意跑出来,聚在一起,正在帮姑娘参谋,让她买蛋糕之后再买几个面包,并对小姑娘说:你妈妈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都是值晚班卖打折的面包和蛋糕,自己还从来没买过一回呢!你得多买点儿!

七点钟到了,我走到柜台前,玻璃柜里只有一个“黑森林”蛋糕,一位售货员对我说:对不起,这个蛋糕已经有主儿!她指指身边的姑娘。我说那当然!然后,我对姑娘说:你妈妈我认识!姑娘睁大一双大眼睛,奇怪地问我:您认识我妈?我肯定地说:当然!小姑娘更加奇怪地问:您怎么认识的?我笑着对她说:回家问问你妈妈就知道了!就说一个常常带着一个孩子来这里买蛋糕和面包的叔叔,祝她生日快乐!她还是有些疑惑,也是,几十年的岁月是一点点流淌成的一条河,怎么可以一下子聚集在一杯水里,让她看得清爽呢?我再次肯定地对她说:你回家和你妈妈一说,你妈妈就会知道的!

姑娘买好蛋糕和面包,走出面包房,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我转身问那三个售货员:她的妈妈是不是你们面包房里那个胖乎乎的售货员?她们都惊讶地点头,问我:您是她以前的老师吧?我笑而不答。她们告诉我她今年刚刚退休。这回轮到我惊讶了:这么早?她才多大呀!她们接着说:我们这里50岁退休。竟然50岁了!就像她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一样,我看着她的青春在面包房里老去,生命的轮回在我们彼此的身上,面包房就是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