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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胡文阁是梅葆玖的徒弟,近几年名声渐起。作为梅派硕果仅存的男旦演员,胡文阁的声名无疑是沾梅派的光。其实,他自己很刻苦努力,唱得确实不错。六年前,我第一次看他的演出,是在长安剧院,他师傅梅葆玖和他前后各演一折《御碑亭》。坦率地讲,说韵味,他还欠着火候,和师傅有距离,单说声音,他要比师傅更亮也更好听,毕竟他正值当年。

对于我,对于胡文阁的兴趣,不仅在于他的梅派男旦的声名和功力,而是在听他讲了自己八十年代的一件往事之后。

那时,他还不到20岁,在西安唱秦腔小生,却心有旁骛,痴迷京戏,痴迷梅派青衣,便私下向高师李德富先生学艺。青衣的唱腔当然重要,水袖却也是必须要苦练的功夫。“四大名旦”中,水袖舞得好的,当属梅、程二位。水袖是青衣的看家玩意儿,和脸谱一起是京戏独一无二的发明,既可以是手臂的延长,载歌载舞;又可以是心情的外化,风情万千。那时候,不到20岁的胡文阁痴迷水袖,但和老师学舞水袖,需要自己买一副七尺长的杭纺做水袖。这一副七尺长的杭纺,当时需要22元,正好是他一个月的工资。

为了学舞水袖,花上一个月的工资,也是值得的,而且对于一个学艺者,也算不上什么。干什么不需要付出学费呢?问题的关键是,那时候胡文阁的母亲正在病重之中,他很想在母亲很可能是一辈子最后一个生日的时候,给母亲买上一件生日礼物。但是,他已经没有钱给母亲买生日礼物了。在水袖和生日礼物两者之间,他连选择都没有,犹豫也没有,毫无悬念地买了七尺杭纺做了水袖。他想得很简单——年轻人,谁都是这样,把很多事情想得简单了——下个月发了工资之后,再给母亲补上生日礼物。

在母亲的病床上,他把自己的想法对母亲说了。已经不会讲话的母亲嘶哑着嗓子,呃呃的不知在回答他什么。无情的时间,对于母亲,已经没有了下个月,便也就没有给胡文阁这个补上母亲生日礼物的机会。母亲去世了,他才明白,世上有的东西是补不上的,落到地上的叶子,再也无法如鸟一样重新飞上枝头。三十多年过去了,胡文阁到现在一直非常后悔这件事情。水袖,成了他的心头之痛,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枚永远拔不出来的刺。

胡文阁坦白道出自己的心头之痛,让我感动。作为孩子,对于养育我们的父母,常常会出现类似胡文阁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自己的人生之路上,事业也好,爱情也好,婚姻也好,小孩也好⋯⋯摩肩接踵,次第而来,件件都自觉不自觉地觉得比父母重要,即使在母亲如此病重的时刻,像胡文阁这样还是觉得自己的水袖重要呢。都说年轻时不懂爱情,其实年轻时是不懂亲情。爱情,总还要去追求,亲情则是伸手大把大把接着就是了,是那么轻而易举。问题是,胡文阁还敢于面对自己年轻时的浅薄,坦陈内疚,多少孩子吃凉不管酸,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父母的地方,没有什么心痛之感,而是将那一枚刺当成了绣花针,为自己刺绣出最新最美的图画。

面对我的父母,我常常会涌出无比惭愧的心情,因为在我年轻的时候,一样觉得自己的事情才是重要的,父母总是被放在了后面。记得八十年代母亲从平房搬进新楼之后,年龄已经过了八十,腿脚不利落,我生怕她下楼不小心摔倒,便不让她下楼。母亲去世之前,一直想下楼看看家前面新建起来元大都公园,兴致很高地对我说:听说那里种了好多的月季花!正是数伏天,我对她说天凉快点儿再去吧。谁想,没等到天凉快,母亲突然走了。真的,那时候,总以为父母可以长生不老地永远陪伴着我们。我们就像蚂蟥一样,趴在父母的身上,那样理所当然地、心安理得地吸吮着他们身上的血。

我不知道,如今的胡文阁站在舞台上舞动他风情万种的水袖的时候,会不会在偶然的一瞬间想起母亲。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听到了胡文阁讲述了自己这件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之后,无论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电视里,再看到他舞动水袖的时候,我总是有些走神,忍不住想起他的母亲。

也想起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