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家里没有一盘韦伯(C. Weber,1786—1826)的唱盘。除了听说过《邀舞》是其代表作,我对韦伯几乎一无所知。
后来,我买了一套双CD唱盘,是菲利浦公司出品的韦伯作品精选。不是因为我对韦伯一下子多了多少的了解,在买这套唱盘前,我依然是除了只听过《邀舞》这支短短的曲子之外,没有听过他的任何作品。让我对韦伯产生了兴趣,激起我想要他听听他的东西,是因为我在偶然间看到了一则很短的文字。
这则文字概括起来就是这样一句话:1813年,韦伯担任布拉格歌剧院的指挥,在1817年离开布拉格迁居到德累斯顿任宫廷剧院的指挥之前这四年的时间里,一共指挥了六十余部歌剧。用小学的算术方法就可以算出来,他平均不到一个月就要指挥上演一部歌剧。天呀,不到一个月就要在一座城市上演一出新的歌剧,我们由此可以想象得出19世纪初期的布拉格,进而推想出整个欧洲艺术的辉煌。
我不知道这样的辉煌还能否出现在今天的世界上。我只知道在我们的国家是绝对不会有平均不到一个月就可以有一部歌剧或任何戏剧上演的奇迹出现。我们正在发愁的是每年能不能有一部卖座的贺岁片,或者是能不能有能够逗人发笑的小品呈现在春节联欢会上。
有时,走在凄清的北京的街道上,看到的灯光闪烁的地方,大多是餐馆或歌厅,再一想韦伯在布拉格时的四年上演六十多部歌剧的情景,心里真是很憋气。有时,走在北展剧场的门口,看见从年初到年尾演出的是一出永远不变的老柴的《天鹅湖》,心想再美的天鹅也得被我们这样耗老,耗到卖不出价钱为止。有时,走在北京人艺的剧院或王府井儿艺剧院的门口,看到被风吹雨打褪了色的剧目广告,长时间还跟屁股帘儿似的贴在门前的广告牌上,心里更是无比的难受。
不到一个月就上演一部新的歌剧,对于我们不是天方夜谭的奇迹又是什么?
所以,我买了韦伯的那两张唱盘。
1997年的秋天,我有机会去了一趟布拉格。称布拉格是一座建筑之都、一座艺术之都,绝不为过。这是一座十分美丽又富于艺术气质的城市,这样的城市,在我看来,只有巴黎或维也纳能和它相比。只是到过这座城市的音乐家太多了,而且许多是如莫扎特一样的大音乐家,便很容易把韦伯忽略掉了。在布拉格,很容易找到德沃夏克的故居,也有用斯美塔那命名的街道,甚至可以看到莫扎特的塑像,但是找不到韦伯曾经留在这座城市的什么遗迹,哪怕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或弹过的钢琴也好。也许,是那个时期的音乐家太多,来布拉格的音乐家更多;也许,是欧洲到现在也并不怎么看重韦伯,在欧洲的音乐史上,韦伯的地位不高,只是轻轻一笔掠过,认为除了歌剧《自由射手》外,他的作品思想浅薄,室内乐和交响曲过于粗糙,缺少精雕细刻——比如朗多尔米就持这种观点。在布拉格,连买到一张韦伯的唱盘都不那么容易。
但是,韦伯担任过指挥的歌剧院还在,就屹立在沃尔塔瓦河畔。就是在这里韦伯指挥过贝多芬的《费德里奥》、莫扎特的《唐璜》《费加罗的婚礼》、斯卜尔的《浮士德》、凯鲁比尼和尼古洛的喜剧⋯⋯在1813年到1817年这短短的四年时间里,韦伯将六十多部不同样式和不同风格的歌剧展现在布拉格人的面前。这四年,是韦伯27岁到31岁的四年,是他青春最宝贵的四年,因为韦伯一共才活到40岁。这四年里,他虽然没有创作出一部作品(他的《邀舞》是1819年谱写的,《自由射手》创作于1819年,《奥伯龙》写于1826年),但却是他的音乐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四年,是为他日后创作奠定基础的四年。
走在布拉格的大街小巷,我为没有找到韦伯的一点踪迹而遗憾,但只要一想到一个音乐家在短短四年的时间里就能指挥那么多部歌剧演出,总觉得是极其辉煌的,那些美好动人的旋律花开花落不间断,春来冬去不相同,在夜晚的布拉格此起彼伏,飞溅起漫天的星花灿烂,真是为这座城市隐隐地激动,羡慕那个时期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便也时不时觉得会在那条小路的石板上或拐弯处不小心踩上韦伯遗留下的哪个音符。
我在布拉格生活的那短短一个多星期的日子,因有德沃夏克、斯美塔那、雅那切克而美好,也因有韦伯而美好。
在我买的那两张唱片中,几乎囊括了韦伯所有的精华。除了最为有名的《邀舞》和《音乐会曲》外,还有《自由射手》《奥伯龙》《欧利安特》《阿布哈森》的序曲,以及三首单簧管协奏曲和一首小交响曲。这些曲子,也因我去了一趟布拉格染上了别样的色彩和气韵。也许就是这样,听音乐本身,和人的心情与经历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心情和经历不一样,听出的音乐的滋味也会不一样。在音乐厅中,旋律的优美和听众的心情同时创造着音乐,是音乐最好的和弦与伴奏。
因此,我不大同意韦伯“思想浅薄、乐思粗糙”这样的看法。韦伯本来就不是像贝多芬那样思想深邃、大气磅礴的音乐家,我们不能要求任何一朵鲜花都去做梅花,凌霜傲雪独自开,也不必苛求一只美丽的梅花鹿去做狮子一样抖动鬃毛、回声四起的吼叫。韦伯是那种即兴式的音乐家,他的灵感如节日的焰火,是在瞬间点燃迸发;同时,他又是那种人情味浓郁的音乐家,按德彪西的说法,他就是操心他妻子的头发,也要用十六分音符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在所有音乐家中,大概只有德彪西对韦伯最为推崇了),他从不刻意去用音乐表现单纯的思想,也不去表现单纯的技巧或完美,他的才华体现在他如同山涧溪水一样雀跃不止,当行则行,当止却不止,只要清澈,只要流淌,不去故作瀑布飞流三千尺、银河落九天状,他的作品更多表现在浪漫诗情的闪烁和对幻想的手到擒来的表现上。如德彪西所说:“他的大脑驾驭了一切用音乐来表现幻想的著名方法,甚至我们这个乐器种类如此繁多的时代,也没有超过他多少。”因此,听他的作品,不会因思想或时代而产生隔膜,虽然过去了近两百年,我们听他还是那样亲切,仿佛他离我们并不遥远,因为幻想和人情味不分时代而为人类所共有。
当然,最好听的还得算《邀舞》和《音乐会曲》。近两百年来,人们都这样说,说得没错。时间是一把筛子,总是将不好的淘汰,而将最好的留给我们。《邀舞》,确实甜美动人、欢快无比,又优雅无比。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大提琴和木管乐分别代表舞会上的男女更妙的了,一点也不牵强,真是恰到好处,情致浓郁,又不是那样写实拘谨。能够将画面转换到音乐之上,充分发挥乐器自身的作用,调动想象,架起这两者之间的桥梁,填补音符跳跃间的空白,我还真是从未见过如韦伯这样如此熨帖、天然,让人充满联想而又会心会意的音乐。后来印象派的德彪西总想借助印象派的画来表现音乐,肯定从他这儿得到过借鉴,但德彪西表现更多的不是画面本身,而是由画面而产生的音乐对幻觉和梦幻,同韦伯不一样。韦伯最后让大提琴和木管双双袅袅散去,云水茫茫,渺无踪迹,怅然中的美好和雅致,彬彬有礼又书卷气十足,只有在古典中才能找到,是现代的迪斯科中断然无法寻觅的了。
钢琴和小乐队的协奏曲《音乐会曲》,钢琴真是如同清亮的露珠,轻轻地滴落。月光照耀下的透明的树叶,有微风习习,有暗香浮动。乐队的配合色彩绚丽,像是由钢琴扯起一匹辉煌无比的丝绸,在猎猎飘舞,阳光下光点闪烁,迷惑着你的眼睛,跳跃着丰富的想象。乐曲的开头舒缓中略带忧郁,钢琴点缀其间,像是湖中被风荡漾起的丝丝涟漪,一圈圈地涌来,弥散、湿润在心中,让人仿佛置身月光下的海滨的礁石之上,浓重的夜色中有红帆船飘来,船上载着朋友、亲人或情人⋯⋯
听说韦伯除了作曲,还写过不少音乐评论文章,甚至写过小说。这不但说明他的才华,也说明他性格中有跳跃不安分的一面。可惜,他在世的时间太短了,否则,他肯定在多方面会有发展。
他的文章中有许多话至今听起来依然不错。比如,他把音乐比喻为爱情,他说:“爱情对人类意味着什么,音乐对于艺术、对于人类也同样意味着什么。因为音乐本身就是真正的爱情,是感情的最纯洁最微妙的语言。”
他还说过这样的话:“我们这个时代正被另一种危险性与之相当的艺术骗局所吞没。我们这个时代普遍地受到两个极不相同的事物——死亡和色情——的影响和控制。人们深受战争之恐怖的迫害,熟知各种悲惨生活,因此只追求艺术生活中最庸俗的、最富于感官刺激的方面,剧院上演着下流的西洋景。”“在剧场里,我们急于要摆脱欣赏艺术作品所带来的那种拘谨不安,可以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让一个个场景从眼前掠过,满足于肤浅无聊的笑话和庸俗旋律的逗乐,被既无目的又无意义的老一套废话所蒙骗。”这些话对于今天仍然不无意义。因为今天我们的舞台确实依然如此,我们满足于感官刺激只是变本加厉,我们的满足于逗乐的小品更是愈演愈烈。想到这一点,再想起韦伯用四年的时间在一座城市里指挥上演六十多部歌剧的事情,只会让我们感慨和惭愧。我们现在缺少如韦伯那样真诚对待艺术的人,用他年轻的生命和真诚的心灵,来提升我们和我们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