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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我第一次接触勃拉姆斯(J. Brahms,1833—1897),忘记了是在哪一本书中看到有关勃拉姆斯和克拉拉感情的记叙,便一下子被感动而很难再忘怀。

那本书记叙得过于简单,只告诉我在勃拉姆斯20岁那一年,在当时著名小提琴家约阿希姆的帮助引荐下,勃拉姆斯和舒曼相识。在舒曼的家中,勃拉姆斯第一次见到舒曼的妻子克拉拉,便一见钟情,爱上了克拉拉。但是勃拉姆斯一直把这份最真挚的感情藏在心中,从未向克拉拉吐露,一直到克拉拉和他自己都离开人世。

难道因为勃拉姆斯从未吐露心声,克拉拉就未察觉吗?这是不可能的。情到深处,往往语言是多余的,也是苍白无力的。心心相通,有时是最简单质朴的,无须缤纷的语言如盛开的花朵去夺人眼目,那一般只适合在舞台上的抒情,在生活中是用不着的。尤其音乐,音乐本身就是心灵的语言,更用不着嘴巴。被音乐包围并浸染着,克拉拉不是孩子,比勃拉姆斯大14岁,又是有过爱情经历的人,肯定知道勃拉姆斯的心意。

1854年,舒曼投莱茵河自杀被救,一直到两年后舒曼逝世,都是勃拉姆斯在克拉拉的身边,陪伴着她照料舒曼和他们的七个孩子,帮助她从痛苦和绝望中解救出来。为此,他放弃了许多出名和赚钱的机会。克拉拉心悬明镜般清楚,勃拉姆斯与其说是为了他的老师舒曼,不如说是为了克拉拉自己。

克拉拉于1896年5月在法兰克福去世。勃拉姆斯赶回法兰克福,为克拉拉亲护灵柩下葬。据说,在克拉拉的墓地前,勃拉姆斯独自一人为克拉拉拉了一支小提琴曲。那是一种什么情景?天苍苍,地茫茫,猎猎风吹,悠悠琴响,只有勃拉姆斯一人和克拉拉默默相对,那琴声难道不是他内心的倾诉?

此曲只应天上有,那小提琴曲一定美妙绝伦。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一支什么曲子。我一直想找到这支乐曲。我想听听从20岁到63岁埋藏在心底长达43年感情融化的乐曲,到底是什么样子。

石头深埋在海底,可以化为美丽的珊瑚;树木深埋在地底,可以化为能够燃烧的煤;时光深埋在岁月里,可以化为沉甸甸的历史。感情埋藏在心底呢?化作的乐曲是一种什么样子?

我一直没有找到这支乐曲。

 

 

我的有关勃拉姆斯的材料毕竟有限。我请在中央音乐学院的朋友帮我找有关勃拉姆斯的书,如今的勃拉姆斯不如迈克·杰克逊或克莱德曼般热销时髦。有谁还关心一个上一个世纪的大胡子老头和一个钢琴家的感情问题呢。如今,还会有勃拉姆斯那样把一份感情深藏43年自我折磨而心系一处、至死不渝的爱情吗?如果不是一个童话,就一定是傻帽儿到底的痴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种古典情怀,如今已成为一道过时陈旧的风景被尘埋网封。音乐,更是将爱绑在歌词的战车上,扯旗放炮地唱响在街头巷尾,勃拉姆斯那支小提琴曲当然难找了。

可是,我一直不死心。

一个音乐家,不可能不给自己心里钟爱的爱人写下爱的乐章。

在勃拉姆斯的一生中,肯定有过专门写给克拉拉的音乐。他们还一起四手联弹演奏过钢琴。

在我所找到有限的材料中,其中有这样几首乐曲是献给克拉拉或与克拉拉有关的。

一首是他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他第一次来到舒曼家,为舒曼演奏的就是这支钢琴曲。当时,舒曼让他稍稍停一下,要克拉拉一起来听。克拉拉就是在这支曲子中走进屋来,他就是在这支曲子中望见了克拉拉,眼睛一亮,一见钟情。在以后的日子里,勃拉姆斯不止一次为克拉拉演奏过这支钢琴曲,或当着克拉拉的面,或自己一人悄悄地弹奏,在克拉拉逝去的日子里,勃拉姆斯把自己关在家中三天三夜不出门弹奏克拉拉生前爱听的曲子中,就有这支钢琴曲。

这是一首勃拉姆斯早期的作品,还带有明显贝多芬的影子。据说,它取材于德国的一首古老的情歌,倒也暗合了勃拉姆斯的情怀。要说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冥冥之中道出人心中的密码,因为在作这支曲子前,勃拉姆斯并没有见过克拉拉,他哪里会想到自己竟然用这支曲子来迎接克拉拉的出场呢。这支曲子尾声部分所展示的那种深秋景色一样明净而温柔的旋律,又是多么适合当时他第一眼望到克拉拉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感觉和心情!这是勃拉姆斯独有的旋律,是他一生音乐和做人的基本底色。

一首是C小调钢琴四重奏。这首曲子,勃拉姆斯一改再改,用了整整20年的心血完成。他自己毫不隐讳地说这首曲子是自己爱的美好的纪念和痛苦的结晶。他将这部作品交给出版商出版时给出版商写过一封信,他在信上这样明确指出:“你在封面上必须画上一幅图画:一个用手枪对准的头。这样你可以形成一个音乐观念。”歌德的少年维特就是用手枪对准自己的头自杀的。在这部作品中,他倾吐出自己对克拉拉少年维特式的爱和痛苦。

这是勃拉姆斯重要的一部作品。无论开头的四部钢琴的齐奏,还是后来出现的钢琴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的音响,一直到最后才渐渐平和的弦乐的吟唱,还有那一段小提琴如怨如诉的独奏,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急促的,强烈的,是勃拉姆斯少有的,倾吐出他心底无法化解的对爱的渴望和爱带给他的痛苦。这首四重奏是勃拉姆斯心电图上难得清晰显示出来的起伏的谱线。

还有一首乐曲叫作《四首最严肃的歌》。这是用《圣经》里的语句编写的乐曲,是1896年克拉拉去世前不久创作的。这首乐曲之后,勃拉姆斯没有再写什么别的音乐,可以说是他最后的作品了。我看到德国人维尔纳·施泰因著的《人类文明编年纪事》的《音乐和舞蹈分册》中在1896年这一年的纪事里,特意注明此曲是“献给克拉拉·舒曼”的。

接到克拉拉逝世的电报后,勃拉姆斯立即出发去奔丧,没有从住所里拿什么东西,只是随手拿起了这部刚写完不久的《四首最严肃的歌》的手稿。可见,这部作品对于勃拉姆斯和克拉拉是多么的重要。勃拉姆斯是赶了整整两天两夜的火车,才从瑞士赶到法兰克福又赶到了波恩克拉拉的墓地前。勃拉姆斯颤颤巍巍地拿出了《四首最严肃的歌》手稿,任五月的风吹乱他花白的鬓发,独自怆然而泣下。克拉拉再也听不到他的音乐了,这是他专门为克拉拉的生日而作的音乐呀!

我没有听过这支曲子,不知是什么样的音乐。但是这四首曲子的名字,《因为它走向人们》《我转身看见》《死亡多么冷酷》《我用人的语言和天使的语言》,都透着阴森森的感觉。

这首《四首最严肃的歌》,会不会就是在克拉拉墓地前献给克拉拉的曲子?因为在创作完这支曲子不久,克拉拉就逝世了。为什么这么巧?勃拉姆斯刚刚写完献给克拉拉的乐曲,克拉拉就与世长辞了。为什么又这么巧?在克拉拉去世11个月后,勃拉姆斯也与世长辞了?莫非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什么预兆?莫非神或者是爱已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一切,包括生死的时刻表?生命和艺术中真是充满着许多难解之谜。

也许,这只是我的揣测,这首乐曲根本不是勃拉姆斯在克拉拉墓地前拉的那支曲子。那支曲子,也许只埋藏在勃拉姆斯自己的心底,对谁也不诉说;只演奏给克拉拉一个人听,让谁也听不到的。那是属于他们二人世界的音乐。

罗曼·罗兰说过:“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心爱人的坟墓,那是生命的狂流冲不掉的。”

那在克拉拉墓地前献给克拉拉的音乐,一定埋藏在勃拉姆斯心底的这座坟墓中了。

 

 

克拉拉比勃拉姆斯大14岁,而且是一个有着七个孩子的母亲。勃拉姆斯为什么如此钟情地爱着她,而且爱得一往情深?(勃拉姆斯的母亲当年就比父亲大17岁,也许这是一种遗传基因的默默作用。)

勃拉姆斯终身没有结婚。

谁也无法取代他心目中的克拉拉。

勃拉姆斯始终没有把自己的感情向克拉拉表明。他始终让表面上和克拉拉呈现的是友情,而把爱情如折叠伞一样折叠起来,珍藏在心的深处,让它悄悄地洒着湿润的雨滴,温暖着自己的心房。

勃拉姆斯是个内向的人,他一生深居简出,他厌恶社交,沉默寡言。他的音乐也不是那种热情洋溢,愿意宣泄自己情感的作品。他给人的感觉是深沉,是蕴藉,是秋高气爽的蓝天,是烟波浩渺的湖水。他的作品,内敛而自省,古典而深沉,是那种哥特教堂寂静地立在夕阳映照下,不是那种浑身玻璃墙的新派建筑辉映着霓虹灯闪烁。因此,不宜演奏得速度过快,不宜演奏得热情澎湃。

在舒曼病重的两年之中,勃拉姆斯一直在克拉拉的身旁,从未向克拉拉表白过自己的感情。在舒曼去世之后,勃拉姆斯就离开克拉拉,再没有见面。他曾多次给克拉拉写过情书,那情书据说热情洋溢,发自肺腑,一定会如他的音乐一样动人而感人。但是,这样的情书,一封也没有发出去。内向的勃拉姆斯把这一切感情都克制住了,他自己给自己垒起一座高耸而坚固堤坝,他让曾经泛滥的感情的潮水滴水未露地都蓄在心中了。那水在心中永远不会干涸,永远不会渗漏,只会荡漾在自己的心中。我不知道勃拉姆斯这样做要花费多大的决心和气力,他要咬碎多少痛苦,要自己和自己做多少搏斗。他的克制力实在够强的。这是一种纯粹柏拉图式的爱情,是超越物欲和情欲之上的精神的爱恋。这是只有具备古典意义上的爱情的人,才能做到的。也许,爱情的价值本来就并不在于拥有,更不在于占有。有时,牺牲了婚姻,却可以让爱成为永恒。

我现在已经无法弄清克拉拉对勃拉姆斯这种态度到底怎么想的了。也许,克拉拉和勃拉姆斯一样坚强地克制着自己;也许,克拉拉的感情依然寄托在舒曼的身上,他和舒曼的爱情得来不易,经历了那样的曲折和艰难,她很难忘怀,共度了16年“诗与花的生活”(舒曼语),因而不想将对勃拉姆斯的感情升格而只想升华;也许,克拉拉不想让勃拉姆斯受家庭之累,自己毕竟拖着油瓶,带着七个孩子;也许,克拉拉觉得和勃拉姆斯这样的感情交往更为自然,更为可贵,更为高尚,更为纯美⋯⋯

在克拉拉和勃拉姆斯的感情交往中,我以为克拉拉是受益者。因为在我看来,勃拉姆斯给予克拉拉的更多。无论怎么说,克拉拉曾经拥有过一次精神和肉体融合为一的、完整的爱情,而勃拉姆斯却为了她,独守终身。更何况,在她最痛苦艰难的时候,是勃拉姆斯帮助了她,如风相拂,如水相拥,如影相随,搀扶着她渡过了她一生中的难关。

当然,勃拉姆斯也不是一无所获。如果克拉拉身上不具备高贵的品质,不是以一般女性难以具备的母性的温柔和爱抚,勃拉姆斯骚动的心不会那样持久地平静下来,将那激荡飞扬的瀑布化为一平如镜的湖水。两颗高尚的灵魂融合在一起,才奏出如此美好纯净的音乐。勃拉姆斯和克拉拉才将那远远超乎友谊也超乎爱情的感情,保持了长达43年之久!43年,对一个人的一生,是一个太醒目的数字,它包含的代价和滋味无与伦比。

据说,在克拉拉逝世之后,勃拉姆斯已经意识到自己也即将不久于人世了。他焚烧了自己不少手稿和信件。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他曾经写给克拉拉的情书。我们可能像永远也找不到他在克拉拉墓地前拉响的那首曲子一样,永远也找不到他写给克拉拉的情书了。

我们常说梁祝或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令人荡气回肠,成为一种经典。其实,勃拉姆斯和克拉拉一点儿不比他们差,也许比他们更为动人,更让我们沉思。

克拉拉在世的时候,勃拉姆斯把自己的每一份乐谱手稿,都寄给克拉拉。勃拉姆斯这样一往情深地说:“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禁不住发紧,禁不住问自己也问这个越发世故和堕落的世界:人世间真的还有这样的爱情吗?

有这样一件事情,我异常感慨。我在一本介绍勃拉姆斯的小书上看到,1896年,勃拉姆斯听到克拉拉逝世的消息时,正在瑞士休养,那时他自己也是身抱病危之躯,是位63岁的老人。当他急匆匆往法兰克福赶去的时候,忙中出错,踏上的火车却是相反方向的列车⋯⋯

很久,很久,我的眼前总是浮现这个画面:火车风驰电掣而去,却是南辕北辙;呼呼的风无情地吹着勃拉姆斯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胡须;他憔悴的脸上扑闪的不是眼泪而是焦急苍凉的夜色⋯⋯

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

我为勃拉姆斯感动。

我为克拉拉感慨。

 

 

勃拉姆斯一辈子是不是只爱过克拉拉,除此之外,勃拉姆斯爱没爱过别人呢?

我关心勃拉姆斯的这一问题。我相信爱情之花不会只开一季。在和克拉拉分离40年这漫长的岁月里,勃拉姆斯的心再硬也不会是一块石头,也不会封闭得没有另一个女人如克拉拉般再次闯入他的生活。他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

如果有这样一个女人,是实际的,可信的;如果没有倒让人怀疑生活和记述勃拉姆斯传的可信度了。

1858年,也就是勃拉姆斯和克拉拉分离的第三年,勃拉姆斯在哥丁根遇到一位女歌唱家阿加特,她非常喜欢勃拉姆斯的歌曲。勃拉姆斯一生创作的歌曲有二百余首,他也很喜欢歌曲,便与阿加特一起研究过歌曲的创作和演唱。阿加特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阿加特,并且彼此交换了戒指。但是最终,勃拉姆斯和她无疾而终。他给阿加特写信说:“我渴望把你拥抱,但结婚是不可能的。”书中说勃拉姆斯那时自觉得自己地位不稳,不愿意阿加特受到影响。我看未必尽然。美国音乐学家盖林嘉说:“勃拉姆斯认为有了太太,受家庭束缚,会影响创作。”我看也未必尽然。心中对克拉拉充满爱情的时候,他就没想到过这样的问题吗?与克拉拉相比,恐怕阿加特要略逊一筹。初恋,是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又像是埋下的一颗种子,不能在当时开花,就会在未来的岁月里发芽。

后来,阿加特只好另嫁他人。

五年后,勃拉姆斯把一首G大调六重奏献给阿加特。曲中第二主题用阿加特的名字作为基本动机:A—G—A—DE,寄予他对阿加特并未忘怀的感情。

十年后,阿加特生下她的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勃拉姆斯从一本画报中挑选了一首童谣编成歌曲送给阿加特和她的孩子。这就是那首勃拉姆斯非常有名的《摇篮曲》:

 

睡吧小宝贝,你甜蜜地睡吧,

睡在那绣着玫瑰花的被里;

睡吧小宝贝,你甜蜜地睡吧,

在梦中出现美丽的圣诞树⋯⋯

 

这就是勃拉姆斯。完整的勃拉姆斯,活生生的勃拉姆斯,重情重义的勃拉姆斯,善良庄重的勃拉姆斯,怀旧浓郁的勃拉姆斯。他注重感情,却不滥用感情;他珍惜感情,却不沉溺感情;他善待感情,却不玩弄感情。他懂得感情并将感情化为深沉地的永恒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