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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有些音乐家确实叫人匪夷所思,他们所创造的乐曲,乐思与众不同,古怪奇特,真是让我们一般凡人瞠目结舌。也许,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大多是一览无余的平原,过于平坦缺少跌宕起伏而乏味无比,他们常能奇峰突起,一览众山小,而让我们只能对他们俯首称臣。

阿尔坎(C. Alkan,1813—1888),就是这样的一位音乐家。

我买回家一盘1999年美国BMG公司新出版阿尔坎的钢琴曲集,听完之后,心中涌出的感觉是两个字:服了!用一句不大客气的话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居然还有这样的音乐家。钢琴在他的手中,当然是得心应手,像小孩子手里的橡皮泥,任他肆意揉捏,随心所欲,可以捏出想要的任何形状的东西,这东西可能我们根本认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儿,他却能为它们一一郑重命名。

这盘唱盘的第一支曲子,阿尔坎命名它为《伊索的筵席》。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也想象不出如果伊索真的不再写寓言而去做厨师,能为我们做出什么样的筵席来。那味道是否也像阿尔坎的这支曲子一样怪异,而让我多少有些难以下咽。

这是阿尔坎作的一套《十二首小调练习曲》(作品39)中的最后一首,由25段变奏组成。一共才有八分多钟的曲子,竟有25段变奏,只看手指在钢琴上急如星火地忙乎了。阿尔坎有这种本事,他将曲子变成魔术师手指的袋子,在瞬息万变中撩动起焰火般绮丽炫目的色彩,变幻出一样紧接着另一样总共25种花样纷繁的东西。

但是说实在的,这支曲子连同下面的另一支曲子也就是他最有名的《大奏鸣曲》(作品33),我都很难接受。并不能说阿尔坎不好,只能说自己水平有限,一时无法接近高深莫测的阿尔坎。在这两支曲子里,他毫不顾及像我这样一般水平的听众的耳朵,只顾自己在钢琴上的恣意疯狂,像是在和一位钟爱的姑娘在街头相见,站在马路中央就热烈拥抱亲吻,而且是将洒在姑娘脸上、嘴唇上、眼睛上那雨点一般的吻吻得啧啧有声,根本是旁若无人,哪里管旁边人的瞪大了眼睛的惊讶(他会说谁让你们这样的大惊小怪)!在这里,你能听到车辚辚、风萧萧、马鸣嘶嘶、雷声隐隐、山洪滚过嶙峋的岩石、海涛卷走撕裂的桅杆⋯⋯当然,也有清风掠过花开的草原,但只是偶尔的一瞬,大部分的时间里,他让他的钢琴变成他手中的画布,他像一个抽象派或根本是野兽派的画家(他绝对不是印象派,他曲子中很难听到印象中的东西,更多的是技巧的东西),兴致勃勃、亢奋昂扬,野兽派似的在画布上泼洒色彩浓烈而对比醒目的颜料,狂热而情不自禁,不管在画布上呈现出的是什么样的色块和画面。

想想他在钢琴上重重有力的弹奏,有时像发狠了似的用皮鞭抽打一匹不听话的马驹,或像抡一把笨重的斧头砍伐一棵枝叶在狂风中呼啸的大树。到处能听到大弦嘈嘈如急雨,很少能听到小弦切切如私语。但它给予我的感觉不是惊心动魄的激动和激情,更多的是浓重的色彩和诡谲的形状,构成音乐的材料——声音,无论是人声还是乐器的声音,都能最毫无遮掩地表现出情感。坦率地讲,阿尔坎的钢琴曲没有让我体会出多少感情。他也许就是这样,表现的不是感情,而是技巧,就像在其他艺术中,比如杂技、花样游泳或滑冰,都是用惊险而绚烂无比、刺激人心的形体动作所体现的技巧来征服观众。

音乐家有多种多样,有的会视真切而深刻的感情为艺术的生命,有的则将匠心独运的技巧同匠人高超的手艺相媲美。无疑,阿尔坎是那种炫技派的音乐家。他不是用他的音乐去挖掘感情之泉,而是攀爬技巧的峰巅。

难怪有音乐家认为阿尔坎这首《大奏鸣曲》是贝多芬的《棰子键琴奏鸣曲》(作品1606,棰子键琴就是古钢琴的别称)之后、艾夫斯之前最古怪的钢琴奏鸣曲。艾夫斯(S. Ives,1874—1954),是同阿尔坎一样的奇人,比阿尔坎走得更远,其创作的《康科佳钢琴奏鸣曲》(献给曾经在康科佳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的爱默生、霍桑等伟大的人物),更具冒险性,也是以难以演奏闻名;他谱写的第四交响曲需要四位指挥方能将乐曲形成整体。据说,开始时只有法国的钢琴家佩特里(E. Petri)和意大利的钢琴家布索尼(F. Busoni)认可阿尔坎,敢于演奏他的钢琴曲。我想无论是艾夫斯,还是佩特里、布索尼,他们和阿尔坎都风格相近,认为艺术的技巧是至高无上的吧。伊索的这道筵席,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我吃不来,只能说明我的口味还是太差,或者是因为我习惯了李斯特、肖邦和拉赫玛尼诺夫的口味,一时对他的作品还吃不惯。

不过,在这盘唱盘里还有一首阿尔坎的“船歌”(作品65之6),虽然只有短短的不到三分钟,却是柔曼无比,如水般轻盈透彻,真是判若两人,想象不出竟会出自阿尔坎同一人之手。或许,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或许,这就是音乐的神秘之处。

阿尔坎是个奇人,与一般人不同之处在于他在六岁时就被巴黎音乐学院录取,大概创造了年龄最小的大学生的纪录,迄今为止并未被人打破。这真的是我们一般人望尘莫及之处。

阿尔坎还有一个与一般人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愿意作为一名钢琴演奏家出头露面,风光于舞台之上和众人之中,而只愿意做一名钢琴教师,颇有些“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意思。他是当时巴黎最好钢琴教师。

阿尔坎的离世也和我们一般人不一样,他死于一次找书的意外,他爬到书架的最高层找书,书架突然倒下,纷纷散落的书把他压死。这一年,他已经75岁,要说岁数也不算小。但他完全可以再活得长些,起码不必要这样的一种死法。

不知道他这么大年纪干吗非要爬上梯子去找书,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人生的神秘和音乐的神秘有着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