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历史
最近收听
最近阅读

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世界上的乐器多得真是如同田野里盛开的鲜花,绽开各自不同的花蕊,喷发出各自不同的芬芳。如果不是那一天买了一套双CD的竖琴协奏曲精选,那么我真的不知道竖琴竟然是那样的美妙。

买这一套唱盘时,我并不认识唱盘封套上那Harp的单词,但从画面上认出了就是竖琴。那竖琴画得格外漂亮,橙色的琴颈是那样丰满,奶黄色的琴弦是那样缠绵,两相的搭配,显得格外曲线流溢而有张力,像是一个韵味十足的贵妇人,是那种个头高大、胸部丰满的妇人。那一刻,我想起读小学时每天上学在路上都要碰上的一位高高胖胖又很漂亮的中年妇人,她是我们邻校的一位老师。每天见到我,她都冲我嫣然一笑,表情温和中的气质高雅,就像画面上竖琴这样子。

在历史上,竖琴大概是最古老的乐器之一了。据可考察的历史文献,早在撒马利亚人和巴比伦人的时代,竖琴就出现了。在现代挖掘出来的公元前1200年前的拉美西斯三世墓中的出土文物里,就有竖琴。

如果用我国的琵琶和竖琴相比,那么琵琶的历史也很悠久了,却比起竖琴要晚得多。公元五世纪从西域传进来的曲颈琵琶,如果是琵琶的老祖,那起码也比竖琴晚了17个世纪。琵琶真正的兴起是在公元六世纪之后的隋唐时期,这样算来,比竖琴就更晚了。

当然,乐器并不是如同姜越老越辣。历史只是赋予乐器一种浓重的色彩而已,古老只是笼罩在乐器上的一层影子,或者说是披在乐器上的一件披风,只起到抖动雄风的作用,像是狮子头上威武的鬃毛。真正的好坏还要看乐器本身。我想一件古老的乐器能够历经千年保持下来,总有它不可取代的魅力。

同样作为弹拨乐器,以竖琴和琵琶为例子作为比较,琵琶的外部造型和内部器官变化都不是很大,从一千五百多年前从西域进入我国的曲颈琵琶,到唐代白居易《琵琶行》中咏叹的琵琶,和现存的琵琶没什么两样,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对应着时代,将音乐盛放在自己一直不变的琵琶美酒夜光杯中。但竖琴的变化却很大。外部的造型虽然还是弓形为主,但琴颈、踏板和共鸣箱,都有很大的变化,1820年现代竖琴的问世,更是将其改造成七级踏板和两级变音,使得功能更为齐备,音色更为好听了。

从声音来比较的话,显然我们的琵琶要单薄,竖琴要响亮。听琵琶,我总觉得像是地底下流动的河水,那河水可以清澈,可以呜咽,可以澎湃,却总是在一个规定的区域里流淌。听竖琴,我觉得像是天空的阳光,格外灿烂,到处流淌,可以无所不在,辉映在树林山脉房屋草地,当然包括在河水之上。特别是竖琴的回声,弹拨过后在空气中那轻微的回声,虽一瞬即逝,却清纯、明澈,格外韵味十足,连空气都像初吻一样在微微地抖动,弥漫着久久不散的芬芳。即使同为弦乐的提琴,可以比它更有着缠绵和深沉,却难有这种回声。

从曲目上来比较的话,有名的琵琶曲《十面埋伏》《将军令》《昭君怨》等,都是有故事作为依托,将写意融在写实之中的。而竖琴曲,却没有这些醒目的名字,历史上几乎所有有名的竖琴曲只根据调式命名为协奏曲,既不写实,也不写意,充分运用自身的特点谱写适合竖琴的乐曲而已。在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中,我们或许还能从间或撩拨的竖琴声中,听到几许湖水水花轻轻流动的声音,在竖琴任何一首协奏曲中,我们能听出哪里是水声吗?这或许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别,我们特别愿意一切都能看得见摸得着,愿意小猫吃鱼有头有尾,还有实实在在的刺。竖琴曲不愿意这样,它愿意在自己的天国里自由自在地遨游。

我买的这两张CD,几乎囊括了历史中所有有名的竖琴协奏曲。既有历史上最早的亨德尔和莫扎特的竖琴协奏曲,又有19世纪初布瓦尔迪厄(Boieldieu,1775—1834)和现代的卡斯泰尔诺沃·泰代斯科(Castelnuovo-Tedesco,1895—1968)、维拉·洛勃斯(Villa-Lobos,1887—1959)和罗德里戈(Rodrigo,1901—1999)的竖琴协奏曲,将几个世纪以来不同时代和不同风格的竖琴的风韵尽显眼底。

专门为竖琴谱写曲子的,最早要数亨德尔的这首协奏曲了。还是亨德尔雍容华贵的风格,那竖琴仿佛是身着拖地长裙的女人,和假发短剑的男人在手拉手跳着宫廷舞,头顶是燃烧着根根银蜡烛的枝形吊灯在辉映,缓步而面带矜持微笑地舞动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文质彬彬地踮起脚尖向你施以深度的鞠躬礼。

莫扎特的这首协奏曲是为长笛和竖琴所作,基本上还是以长笛为主,竖琴只起了辅助作用,但那点点的撩拨,却是花香动人不须多,非常像是天上的阳光闪动,落在水面上荡漾起的粼光闪闪,一闪之间,却是落花流水,蔚为文章;又宛若情人间彼此丢下的眼色,虽是瞬间,别人并没有在意,但彼此的心领神会,弥漫在整个情思之中了。

卡斯泰尔诺沃·泰代斯科的竖琴特别抒情。他仿佛是一位抒情诗人,竖琴是从他心中喷涌出来的诗句。其中一段竖琴的独奏弹拨,真的像是泉水在阳光下喷射而出,水花上飞溅着阳光的辉煌灿烂。

由于维拉·洛勃斯是巴西人,罗德里戈是西班牙人,他们的竖琴带有拉丁风情,跳跃之中那种甜美,无与伦比。罗德里戈将竖琴弹拨得像是吉他,有时弹拨得格外轻快,像是在热汗淋漓的乡村酒吧里跳起了桑巴;有时弹拨得十分轻柔,仿佛气定神闲地坐在热带的花丛树下,让浓荫和芳香一起向着火辣辣的阳光喷射着。维拉·洛勃斯的竖琴格外沉得住气,和弦乐的配合起伏摇曳,极有韵味,竖琴就像轻盈的小鸟,在弦乐织就的一片雾蒙蒙的林子间上下飞行,间或落在某一枝头,溅落下露珠如雨,清新地飘洒。尤其是从浑厚的大提琴声中穿梭出来,优雅而有节制地弹拨,仿佛惹恼了哪一棵长髯飘飘的老树爷爷,自己却在抖动着亮晶晶的羽毛,故意清脆地鸣叫几声。

将竖琴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的,大概要数布瓦尔迪厄。这位法国的音乐家对竖琴理解得最深邃,或者说最得竖琴之奥妙。其他的音乐家,似乎都将竖琴的作用发挥到适可而止的地步,总令人觉得大量的乐队声响有些淹没了竖琴。布瓦尔迪厄却尽可能地将竖琴突出,竖琴便极尽其能事,风姿绰约,仪态万千,像是一位长袖善舞者,一招一式都是风情万种。用“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形容它很切合。布瓦尔迪厄的这首协奏曲本身就作得一气呵成,天衣无缝,竖琴在乐队之间像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每一段漂亮的旋律都荡漾成温情的水花四溢,让竖琴游成卡通片中的那有灵性的鱼,游成神话中的美人鱼,水包围着它,它戏弄着水,真是好不自在,非常甜美。竖琴在布瓦尔迪厄的手中,缓慢时是那样清幽,给人以夜晚的花香在习习的晚风中暗暗袭来的感觉,只听见它在轻轻地拨动,乐队只是随风摇曳而已;即使急切时也是那样纯净,让人觉得好像一只小船在并不大的波浪中起伏,时而强烈的乐队好像和它在故意开着玩笑,让它的船帆上溅湿几星水花。那种竖琴特有的柔美高贵的气质,被布瓦尔迪厄发挥得恰到好处,拿捏得一派天籁,水银泻地般,银光迸射,灿烂无比;多米诺骨牌纷纷倒下一样,蜿蜒着浑然天成又色彩斑斓的曲线,撞响着空气,散发出风铃般清爽而迷人的呼吸⋯⋯

据说,当今演奏竖琴的权威者是西班牙的扎巴列塔,不知他是否还活着。如果还活着,他该有93岁的高龄了。可惜,我没有听过他演奏竖琴的唱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