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北京特别冷。一冬的前半截都暖和得没有下雪,缺少什么,就开始盼望着什么,人们盼望着下雪,等雪真的来了,寒冷伴随着朔风的呼啸紧跟着也来了,据说是几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了。偏偏屋子里的暖气在该需要它的时候,却疲疲沓沓的,烧得不顶劲,最高温度才14度。有一次,去吃贵州的花江狗肉来抵御寒冷,但那也只是暂时的热乎,很快浑身又冰冷了下来,心情格外沮丧。那些天来,尤其是星期天休息没处可去,又冻得够呛,弄得心情十分坏,什么事情也像是被冻僵了手脚一样无法做。我唯一的去处是去买唱盘,然后回来钻进羽绒被里听音乐。今年的冬天,音乐帮助我抵御寒冷和由寒冷带来的坏心情。
买回的唱盘中有柏辽兹(H. Berlioz,1803—1869)的《幻想交响曲》,其实家里早有他的唱盘,但这盘里面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和《浮士德的沉沦》等作品的片段,《幻想交响曲》也是其中的一个片段。想多听听他的音乐,他的音乐素以鬼才著称(由此他大概是被画为漫画最多的一个音乐家了,所谓画鬼容易画他难吧。其中一幅漫画画着他将电线当成五线谱,他用电线杆指挥音乐),虽然他在世时,包括瓦格纳、门德尔松在内的许多音乐家都不喜欢他。
记得有一年在国外买到一套摩纳哥出品纪念柏辽兹的邮票,十几张邮票画着的都是《浮士德的沉沦》的内容,能将一部音乐用绘画表现出来,而且是用这样多的画面来表现,大概也是以柏辽兹为最。
今年这个特别寒冷的冬天,有了柏辽兹来陪伴,不敢说我就一定有了多少温暖,起码可以不大寂寞了。本来柏辽兹的音乐也不是门德尔松、韦伯、舒伯特式的温暖或温馨的音乐。
《幻想交响曲》让你涌动起许多莫名其妙的冥想,弦乐是那样丰腴得汁水饱满,鲜艳欲滴又变化多端;《浮士德的沉沦》是另一番景色,多变的柏辽兹让你仿佛能看到鬼魅丛生、鬼火闪烁,音响效果如同节日里腾空而起的焰火,是那样色彩绚丽;《罗密欧与朱丽叶》又展示了柏辽兹别样的才华,他将传统的爱情悲剧挥洒得那样自由奔放,演奏得那样壮丽辉煌,宛若奔跑在无边无际草原上的美丽又自由自在的梅花鹿或羚羊⋯⋯
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呼呼的北风肆虐地扑打着门窗,像莽撞的醉汉,找不到归家的房门。这时候,依在被窝里听柏辽兹,听他的幻想和梦想,听他的渴望和企盼,除了会被他的音乐有所震撼之外,还能勾引出你自己的许多逝去的往事,一下子和他的旋律和窗外的寒风交织在一起,显出几分悲凉、苍凉和清凉来。这时,你的心里不是稍稍温暖,而是觉得更加寒冷,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袭上心头,就像《幻想交响曲》第三乐章中最后定音鼓后那几声凄厉的号声,缥缈地消逝在空中。幻想,有时不是那么好玩的,对于如柏辽兹一样的鬼才,幻想成就了他,让他的音乐迸发出璀璨的火花,织出一天云锦来;对于我们这样的一般常人,幻想却常常会害了我们自己,我们以为能从大海里真的捞出普希金的金鱼来,其实最后捞出的不过只是千疮百孔的破渔网和发腥的水草。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在柏辽兹的音乐中,柏辽兹是另外一番的模样你能想象得出这是一个无拘无束的人,是一个踩着云彩就能飞的人,是一个一夜怒放花千树、一夜恨不高千尺的人,是一个伸手可摘日月星辰,又可惊动天上仙人的人。如果将他和我国的诗人相比,他绝对不是杜甫、李商隐或李贺,只有狂放不羁的、可以让高力士为他脱靴、想象力丰沛、能够上天入地的李白能与他比肩。虽说贝多芬也狂放,但更多的是高傲、是对现实世界的投入,而柏辽兹则是将他的音乐挥洒在想象的世界里。所以,贝多芬不会像是李白,而有点像是杜甫。李商隐和李贺大概是和德彪西或拉威尔有点儿相似。
无论柏辽兹像谁,有一点可以肯定,柏辽兹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不是一个如意的人,虽然他有过快乐和如意的时候。他的内心里藏有太多的痛苦,许多能够得到而未得到,许多美好或和他失之交臂,或被他拱手相让。他的痛苦在于他不仅让他的音乐常常生存在他的想象世界里,同时也让他自己常常生存在这个他自造的想象世界中。艺术在想象的世界中也许才会得以成功,而生活在想象的世界中常常却会事与愿违。柏辽兹常常混淆了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艺术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区别。
我一直这样认为,如柏辽兹这样一个音乐家的音乐如此,他的生活和性格一定也会不同凡响。很难想象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循规蹈矩的人,穿衣服要系上风纪扣、过马路一定要走斑马线的人,会有如此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和奔放洒脱的创造力。这是肯定的,柏辽兹之所以成为柏辽兹,就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被当时也被现代许多人议论的人。曾经创作过《柏辽兹》的电视连续剧并将剧本编写为《柏辽兹》小说的法国导演阿兰·布瓦耶说:“爱他,恨他,悉听读者尊便⋯⋯唯祈读者更能了解他。”其实,了解他,和理解他的音乐一样,都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就我个人而言,我知道柏辽兹一生都在追求爱情,只是他所追求的爱情和我一般常人所理解的恋爱、结婚以至到居家过日子的那种平常意义上的爱情,并不一样。他所追求的爱情是他想象世界中的,就像一个画家永远总是把他心目中的爱情涂抹在画布上。所以,他爱的女人一个紧接着一个,他结婚又离婚,然后再结婚,他的一生可以说就是由一个个女人和一场场内心备受折磨的痛苦,再加上由此诞生的一支支乐曲,拼贴而成。但是他找到了他理想中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想象中的爱情了吗?我以为他没有。女演员亨丽达和李茜奥是吗?钢琴家莫克是吗?童年时就爱上的那位“有一双大眼睛,穿着粉红色的鞋子”的霭丝黛是吗?
他说他自己最喜欢在下着滂沱大雨的时候到蒙玛特墓地去,因为那里埋葬着他死去的前妻。他还说:“人世间只有活在心中的东西才是真实的。”他至死相信他所追求的爱情,他以为所有他曾经爱过的一切,都不会死去,都长久地活在他的心中。
然而,一切真的如他所说那样吗?
他深爱着亨丽达,开始人家并不爱他,当亨丽达小姐33岁(她比柏辽兹大三岁)青春长逝,色衰容退,并且带有14000法郎的债务,又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如以前一样深深地爱着她,并毅然决然地娶她为妻子。在他的眼中,33岁的亨丽达小姐还是演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年轻美丽的奥菲丽娅和朱丽叶,岁月在他的心中并没有褪色和苍老。与其说他仍然爱着亨丽达小姐,不如说他爱的是他心中的幻想中的奥菲丽娅和朱丽叶。
他童年时就悄悄单恋霭丝黛——霭丝黛比他大六岁,他总是爱上比他大的女人,说明他总有长不大的恋母情结——童年时只要一见到霭丝黛,他就有一种被雷电击中一般的感觉,却始终没敢向她表达感情。在他61岁的时候,两个妻子先后死去,不少曾经爱过的女人都离他而去,在最凄凉而孤独的时候,他忽然又想起了霭丝黛,竟然发了疯似的不远千里奔赴家乡去看望霭丝黛,但霭丝黛已经搬到意大利的热那亚去了,他又拖着苍老的步子赶去热那亚,终于见到了童年的梦中情人,霭丝黛都快70岁了,已经是一个满脸核桃皮一般皱纹纵横的老太太了。但是,柏辽兹还是感动不已,老泪横流。
以前,每想到这里,我常常会被柏辽兹感动,但现在,在这个北京最冷的寒风呼啸的冬天,听他的音乐之中再次想到他这件往事时,我在想这真的就是柏辽兹追求到的一份爱情吗?年近七十岁的老太太,在他的眼里其实还是童年时的霭丝黛,岁月在他的幻想中发酵,他心中爱恋的依然是童年时见到的那位“有一双大眼睛,穿着粉红色的鞋子”的霭丝黛。同亨丽达一样,他爱着的只是童年的梦中情人而已。或者说,他爱着的只是心中自造的一份顽固的幻想而已。
想到这里,也就明白了,柏辽兹为什么有不同凡响又别出一格的《幻想交响曲》了。也就明白了,在这首《幻想交响曲》第一乐章中有一个动人的乐句主题,是来自柏辽兹童年时期单恋霭丝黛时偷偷写下的一支浪漫曲。柏辽兹一生都生活在幻想里。
我同时还顽固地相信,对于艺术家,在现实世界追求不到,便在他所创作的艺术世界里获得;同时,对于艺术家,现实中的情感总是会和艺术中的情感混淆而相互的位置倒置。也许,现实中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所以才会有动人的艺术出现吧。如果柏辽兹在他的年轻时候就与霭丝黛结为百年之好,还会有动人的《幻想交响曲》吗?从某种意义上讲,包括音乐在内的所有艺术,都是现实中缺少或不可得的一种填充物,是一种幻想,是白日梦。于是,才有了这样许多比现实美好得多的艺术,才能在这个北京最寒冷的冬季里听到柏辽兹这些美妙无比、才华横溢的音乐。
柏辽兹曾经说过:“音乐和爱情是灵魂的两只翅膀。”其实,这两只翅膀是一个含义,同时都是想象或幻想。他是依靠这两只翅膀在这个世界上飞翔了66年。我们能吗?我们拥有这样两只翅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