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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受到现代社会越发缺少的、难能可贵的东西;而离我们越近的,越是无可奈何地少有了这种圣洁。

也许,这不是什么奇怪的想法和看法,而是一种真实的现实。在所有的艺术之中,音乐最具有遥远历史的保鲜功能,如同远距离的导弹一样,能击中我们现代人已经不那么干净又极其脆弱的心灵。相反,越是近距离的音乐,越是无法抵御现代的喧嚣和龌龊。或真的是姜还是老的辣?或是老奶奶才比得小姑娘更懂得爱与人生的真谛?

我不止一次地听帕莱斯特里那的经文歌和弥撒曲,听蒙特威尔第的《奥菲欧》或其他圣咏,听亨德尔《弥赛亚》中的“哈利路亚”的合唱和《赛尔斯》中的广板⋯⋯有一种圣洁的情感随着优雅的旋律在升腾,让再喧哗浮躁的心也能有片刻的沉静。像有一匹没有一根杂毛的、雪白洁净的马,拉着雪橇在一望无垠的雪地上轻盈地飞奔而来,是那种电影中慢镜头的感觉,马背上的鬃毛晶莹得一闪一闪,抖动得像跳着舒展的舞蹈,马蹄飞溅起的雪花无声而慢慢地飞起飞落归于一片静谧。那种感觉,是在听别的音乐没有过的。听现代音乐,能听出世事的沧桑和人性的复杂;听流行音乐,能听出心情的跌宕和世俗的瞬间美好、渴望与惘然若失;却都不会听出这种感觉来。就是听浪漫派的古典音乐,比如贝多芬、莫扎特或门德尔松,都难以听出这种感觉。

音乐的神奇就在这里,它不会欺骗你,也不会遮掩自己,我曾经说过:在音乐面前,我们和音乐一样透明。它打动你了,就是打动了你;它让你涌起什么的感情,就是什么样的感情。这是其他艺术无法比拟的,比如绘画或戏剧,会有多种多样的理解,存在着歧义和无法逾越的鸿沟。达·芬奇《蒙娜丽莎》的微笑,你可以看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含义;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的死,你也可以找出不同的理由,设计出不同的结局。

我有一套三张盘的迪卡公司百年纪念的Yellow Guide古典音乐,是按音乐史中音乐家的出生顺序排列的乐曲,第一张盘中有从帕莱斯特里那、蒙特威尔第到肖邦、舒曼一共15支乐曲。非常奇怪,从第一支乐曲帕莱斯特里那的《教皇玛切尔弥撒》开始,听到第四支曲子亨德尔的“哈利路亚”,再往下听,便没有了这种圣洁的感觉。仿佛在这里筑起一道拦河大坝,将截然不同的水流一分为二,高者如九天银河,一派浩渺;低者如小溪流水,无限清浅。你可以站在大坝上观看两者不同的风景,却绝对不会将两者混淆,更不会将两者变换位置。

下一支曲子就是巴赫那有名的“G弦上的咏叹调”,虽然很喜欢巴赫,而且这是巴赫很美的一支曲子,我却没有听出那种宗教般的虔诚与圣洁。巴赫的音乐,即使是宗教音乐,也少有这种感觉。真是怪得很,一生笃信宗教的巴赫,却很难在他的音乐里听用浓郁宗教高蹈幽深的味道。巴赫的音乐,给我的总是世俗的美好、温馨、宁静和和谐。这种感觉,如果也属于宗教,是属于教堂里那些膜拜的世人,身上还沾着田野里泥土和草棍,不属于天堂里的悠悠上帝和不穿衣裳的安琪儿。

还有一位与他们处于同一时期的音乐家,也不属于天堂,他就是维瓦尔第。听他的《四季》,无论四季风光如何美好与惟妙惟肖,也只是现实世界悦耳动听的回声,听不出来自上苍那圣洁吟咏的回荡。维瓦尔第和巴赫一样,给我的感觉是世俗的。如果说两者的音乐都是洁白的,前者像是天上的袅袅的白云,巴赫和维瓦尔第是地上的安详漫步的白羊。

帕莱斯特里那、蒙特威尔第和亨德尔,在我听到的有限音乐中,只有他们三人与众不同。听他们的音乐,总有一种置身在教堂之中的感觉,是那种欧洲尖顶哥特式的教堂,阳光从绘有宗教内容的彩色玻璃窗散射进来,吟诵经文的回声在轻轻地回荡⋯⋯这时音乐响起,人们情不自禁地随声合唱,声音越来越响,渐渐如天风般浩荡,在你的心中回响起寥廓的回声。我真是无法解释,为什么只有16世纪的帕莱斯特里那、17世纪的蒙特威尔第和18世纪的亨德尔,才会给我这样的感觉,而他们以后那样多如灿烂星辰的音乐家,为什么就很再给我这样的感觉了呢?

他们的音乐,总让我格外感动,总让我忍不住会时不时垂下头来躬身自省,也会时不时地仰起头来望一望天空,看一看天空是不是还像他们所在的那些个世纪一样水洗般的蔚蓝,还有没有正视我们心灵的灼热的太阳朗朗地照在我们的头顶。他们的音乐,清水洗心涤尘一般,让心被过滤得澄净透明,让我相信在这个越发肆无忌惮污染着心灵、充满卑鄙与罪恶的社会里,其实还存在着神圣和虔诚;渺渺上苍里,神一般的旨意还是存在的,你的卑下、轻薄与浮泛,甚至你的贪赃与枉法,都是有无所不在的眼睛在注视的,你不要为所欲为,你会受到规范与惩罚。

他们的音乐,给我一些安慰和多少的乐观,和现实的世界多少拉开了一些距离。这距离便透明清澈而多少圣洁一些,填充这些距离的,就是这些美好的音符。因此,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事不遂心的时候,面对现实悲观而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便会听一听他们的音乐。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即使心情紊乱连书都读不去下去的时候,他们的音乐却能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般听得进去。他们的音乐,会像微风习习吹来一样,轻轻地拂去心头的阴影;也会像月光委婉出现一样,让夜晚暂时遮掩去黑暗,而用自己如银似水的月光,制造一种哪怕暂时却是高洁明澈的境界。他们的音乐,会弥漫起一种宗教的感觉,即使我并不信任何宗教,但这种宗教的感觉会让我的心感动而明亮一些,并尘埃落定般归顺于这种虔诚和圣洁的境界。

记得有一年四月的春天,我到德国科隆大教堂,正赶上复活节,欧洲的红衣大主教正在布道,教堂里的过道都站满了人,所有的人都在虔诚地聆听,偌大的教堂里鸦雀无声,只能感到从高高玻璃窗里照进来的阳光和夹杂着纤尘的空气的轻轻流动。那一瞬间,如果有音乐在心头泛起,那便是帕莱斯特里那、蒙特威尔第和亨德尔音乐的感觉。

那一年七月的夏天,我到巴黎圣母院大教堂,里面点燃着银色的蜡烛,烛光点点,连成一片,在昏暗的教堂中如同繁星闪闪。这时,我看到所有的忏悔室前和所有的神像面前,都跪拜着忏悔的人。那种求助救赎的虔诚,在幽幽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动人,使得一切烦扰和喧嚣消解,水落石出般只剩下心在脆弱地颤动。那一瞬间,如果有音乐在心头荡漾,那便是帕莱斯特里那、蒙特威尔第和亨德尔音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