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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提起穆洛娃,人们总要忍不住提及穆特,在小提琴女演奏家里,“二穆”是中国乐迷心中的大小二乔。印象中穆特比穆洛娃的影响更大一些。漂亮的女人,在哪里总是受欢迎的。

其实,“二穆”的演奏风格大不相同。此次和巴塞尔室内乐团来京演出的穆洛娃,挽手相伴的是贝多芬。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为了契合贝多芬巴洛克时代的音乐特色,她的那把名琴特意做了手脚。但是一般人是很难听出这样细微之间的变化莫测来的。况且毕竟巴洛克离我们太遥远,谁也不知道巴洛克时代的音乐就一定是什么样子。如今对于古典的演绎,与其说是努力重返历史,不如说是想象历史。每一个人心中的哈姆·雷特是不一样的,每一个人心中的古典,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穆洛娃演奏的是贝多芬有名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贝多芬唯一的一部小提琴协奏曲,是世界所有小提琴协奏曲的鼻祖之一。演奏和聆听人们已经耳熟能详的这支协奏曲,无论对于穆洛娃还是听众,都是一种挑战。

穆洛娃的演奏,并不惊艳,甚至谈不上生动。她不动声色,冷静得出奇,犹如一尊博物馆里大理石一样的塑像,将她的琴声定格在她想象中的巴洛克时代里,幻想着和那时风和雨的回声一起荡漾,和那时的贝多芬重逢。她甚至没有想和那时的苔莱丝伯爵小姐重逢,虽然这首协奏曲是贝多芬献给苔莱丝小姐的。于是,即便在第二乐章,那段最有名的抒情柔板中,她也尽量将其中抒情的因子删除,而只留下风雨过后的霜天寥廓,细致、典雅、沉稳,极其有节制。和她同为俄罗斯的前辈小提琴家海菲兹演奏的这支协奏曲相比,她显得更为冷静,有些像是跳出了万丈红尘之外的一个旁观者,回首一望那个曾经也有风雨也有晴的年代。她将乐曲中的爱情基本芟夷,更多的则是人生的况味,淡定中隐含的一点点沧桑。

当然,有人可以不赞成穆洛娃这样对古典的演绎,但古典这一最早出现于拉丁词语中所包含的词义,就包括了典雅和节制。在我看来,其中节制尤为重要,因为没有节制,便谈不上典雅。如今,在古典音乐中,特别是十九世纪浪漫派的音乐,突破节制的脱缰之马,肆意驰骋在古典的茵茵草坪上,离巴洛克时代越来越远。所以,我们看得到越来越多的雅致、高雅、媚雅,乃至假借雅之名实际是珠光唇膏浓抹的艳俗,已经和典雅相差不只一个节气了。穆洛娃起码告诉我们古典的一种形式和内容,一种印记和想象,一种声音和味道。想起前不久在同一个音乐厅里看到的莎拉·张肢体动作近乎夸张的演奏,简直有隔世之感。

有节制,才会有可能将乐曲中的细腻和细节之处,从手指间展现出来;才有可能将乐曲中的典雅气息,从琴声中散发出来。穆洛娃以一种看遍春秋的姿态,为我们重新阐释了贝多芬和贝多芬的巴洛克时代,告诉我们古典不仅仅是抒情,更不是煽情和附庸风雅的淡妆浓抹,或只是在时髦的红酒瓶口系一条金丝带,再用一支戴白手套的手将酒倒进高脚杯那种矫饰而已。

古典不是一种背景音乐,演绎、聆听和理解古典,首先需要静下心来,垂下头来,向往那种典雅的境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穆洛娃没有将琴弓蛇舞一样飞跳,没有将身姿风一样扭动,她将琴与弓和自己的身体与心,连为一体。

不过,大概是由于出场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她开始的演奏并不怎么在状态(或许是我走神而没在状态)。一直到后面,特别是加演巴赫的萨拉班德,状态最佳,那支萨拉班德演奏得出神入化,实在精彩。另外,她赤脚穿一双凉鞋登场,似乎离巴洛克的古典也远了些。或许是贝多芬看见了,有些小小的侧目,让神发一点小威,绊她一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