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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一位爱乐之友从美国回来告诉我:现在国外流行一种叫作New Age的音乐。这种音乐借助于电子乐声,但更多地造成神秘旷远的感觉,向辽阔清静的大自然回归,和一般的流行音乐尤其是摇滚拉开了明显的距离,非常动人。

我不知道他这样的解释是否准确,但一听是电子音乐,先入为主我就有些反感。电子进入音乐,使得音乐不那么纯粹,以假乱真而有些像假冒的人造毛皮或腈纶纺织品的感觉,很难再找到音乐那种丝绸爽滑细腻与肌肤亲切一体的质感了。以前曾听过一次喜多郎的《丝绸之路》,没有足够的耐心听完。

恩雅(Enya),是我第一次听到的New Age。这是一盘叫作《树的回忆》(The Memory of Trees)的磁带,据说很有名,确实非常动人,矫正了我对电子音乐的偏见。恩雅,这位爱尔兰人让我认识了另一种流行音乐。这是和时髦的流行音乐相抗衡的音乐。眼下的流行音乐,以我来看最致命的毛病是旋律的造作和歌词的虚伪。几乎千篇一律的旋律,让人觉得处处似曾相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歌词加上声嘶力竭的吼唱,唱得再惊天动地,也让人觉得句句是嘴不对心。如果说这样的音乐是把音乐从天国拉到了地上,拉到了醉生梦死酒绿灯红的现实,拉到了实际、实惠、实用的世俗世界,那么恩雅的音乐,会让人感到诸神归位,让音乐回归到原有的位置,音乐本来就在天国之中,在心灵之中,在梦想之中。正如恩雅在《曾经金光四身寸》(Once You Had Gold)中唱道:“No one can promise a dream come true, time gave both darkness and dreams to you⋯⋯”没错,没有一人能保证让梦变为现实,即使时光带给我们夜晚的黑暗,但同时也带给我们夜晚的梦想。

其实,听恩雅不必听她的歌词。罗玛·莱恩(Roma Ryan)为她作的歌词并不精彩,恩雅自己美妙的歌唱早就把歌词淹没了,就像是月光把无边的夜色淹没,清清的溪水把茵茵的草地淹没一样,让我们只沐浴在明媚的月光中,只浸润在湿漉漉的溪水里,而将夜色和草地都融化其中了。“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听恩雅,就是这样的感觉,歌词已经淡去,唯剩下美妙的音乐。音乐本来就不属于歌词,而属于旋律,再好的歌词也只是音乐的累赘。语言是地上生长的草,而旋律是天上飘飞的云。好的音乐,无须搅拌歌词添加剂,将一池透明的好水搅浑。恩雅好就好在以她的感情、她的感觉、她的心灵、她的梦想,将音乐演绎得澄清透明,让我们忽略了或遗忘了原本的歌词。恩雅的音乐,确实是一种清纯得有些令人悲伤得要落泪的梦境。梦能说出来吗?能说出来的都不是梦。但梦可以用音乐表现出来。恩雅的音乐就是这样的音乐。

恩雅的音乐还能让人想起自然,让我们能与自然共舞,并能和它一起呼吸到那一份天籁般的清新。不过那种自然不是都市里制造的人工景观,当然也不是能够上溯到远古的原始森林,而是远避尘嚣的现代中的自然,拥有一份可以找到的天籁。在爱尔兰岛空旷的山谷,在爱尔兰海寂静的海边,面对山风猎猎,面对海浪苍苍,让我们能感受到水雾的弥漫,清冽而湿润;让我们能感受到轻风的絮语,绵绵而深切。恩雅的音乐能让我们被各种膨胀的欲望炙烤的心,稍稍平静下一些,如一袭绿荫遮盖一下骄阳的辐射,让我们冒出的虚汗稍稍清静下来一些。

听《树的回忆》《平安经》《上天之父》,那反复吟唱的歌声像是平原的落日,风紧紧追随着你,有几分温暖,几分离开家很久就要到家时,那种能撩拨内心深处的感动和激动的感觉;那眼泪一样清澈的旋律像是海天相连起伏的弧线,让你的身心柔软和它起伏的弧线一样韵律自如,带着你荡漾到地平线之外;还有那轻轻敲打的打击乐,如密密的雨点一样不停地打在你的心弦上,震撼着你的心灵,如影相随,仿佛要催促着你快长上透明的翅膀,到蓝天碧野到久违的山野中的树林(不是城里人工栽下的树林,不是街道旁被污染的街树)去悠悠飞翔。

《树的回忆》这盘磁带,《回家路上》和《四处皆然》有着过多过重的打击乐和过于明快的节奏,太热闹,欢快得像是中学生放学回家,我不太喜欢;除此之外,其他几支乐曲可听。尤其是《曾经金光四射》,有一种在现在流行音乐里难得觅到的神圣和庄严,有几分教堂音乐的感觉。听这支音乐,让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在德国科隆的大教堂里,那一次正好赶上复活节,除了我们几个中国人站着之外,那么多虔诚的教徒都跪拜在神像和蜡烛面前,跪拜在红衣主教的脚下,阳光从教堂高高的彩色玻璃间洒下,四周静寂如夜,只有音乐在空旷的教堂里发出浑厚的回声,让你觉得生命和岁月在凝固,心灵和思绪在洗礼⋯⋯恩雅的这支音乐,让我拥有那时的感觉,让我感到站在那么多虔诚教徒之中的浑身不自在,让我感到一种被同化被净化的力量,像是踩在一朵洁白的云彩上面,不由自主地飞升。

恩雅的音乐不属于古典,但她找到了连接古典与现代的纽带。她的音乐更多的是民谣之风,但她有意识地过滤出民谣清纯的一面,并且有意识地摒弃了现代流行音乐很容易做到的躁动喧嚣和对神圣庄严的解构与嘲笑,而是浇灌着她汲取的民谣纯净之水,种植下了古典浪漫的种子。她让它发芽,即使未长成大树,却是让它散发出一丝丝清新与神圣的气息,让我们多少能垂下头懂得沉思,仰起头来懂得望一望头顶的天空中还有着明亮而高贵的日月星辰。

恩雅的音乐很少能让我们感到温馨,温馨的音乐太多了,神圣而庄严的音乐却太少了。温馨已经缠裹得我们滋生小市民的青苔,装进蜗牛的盔壳,而只能在广场的方砖上或大街的柏油路上蹒跚而得意地散步。神圣和庄严,像先哲一样已经悄然离我们远去。虽然只有这样一点点,恩雅毕竟给了我们一些安慰。恩雅恰如其分地运用了电子乐声,让它们来表现出这一点,让我们听到那种电子乐声独有的效果,那种空旷辽远的回声,那种笼罩神秘色彩的隐隐呼唤,那种伴随着她歌声的喃喃自语和轻轻叹息。

听恩雅,最好一个人听,最好夜晚在自己的家里听。听恩雅,不适合在旅途中听,也不能在酒吧或咖啡馆听。它怕嘈杂,怕燥热。它难以融进美酒或咖啡里,但它能融进月光和夜色之中。月光和夜色,是恩雅音乐最好的底色和背景,是恩雅音乐的来路和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