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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在国内买菜一般都会到自由市场去,我们这里称为“早市”。在美国,也有这样的早市,一般开在周六和周日的上午,都是附近农场的农民将自己田里种的蔬菜、水果,自己做的面包、点心、果酱和蜂蜜拿来卖,也有一些手制的工艺品。每家一个摊位,上置凉棚。热热闹闹的,和国内很相似。只是有一点不同:在国内的早市上的东西都比超市的要便宜,这里却要卖得比超市贵,原因就是直接从田间而来,东西新鲜,没有污染和转基因。.

几乎在美国所有的早市上,都有一个传统,除了卖东西的之外,还有唱歌的。在布卢明顿,自从我第一次去早市,就看见不止一位唱歌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歌手有舞台、麦克和音响设备,也有随地而唱的歌手,在地上摆个打开的琴匣,或扔个帽子,为收钱用,但不管有钱没钱,有人没人,他们都在那里尽情而忘我地唱着,不问收获,只管耕耘。

印象很深的是在那里碰见的一对年轻夫妻(或是情侣),他们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早市的中心位置,四周被摊位所包围,留下一个小小的空场。女的穿着一件跨栏背心,露出小麦色健康的臂膀,男的穿着牛仔格子衫,金色的头发和金色的长胡子分外扎眼。他们都手抱着一把吉他,男的脚下敲着鼓,鼓箱上用一个细线系着一个气球,就那么对唱或合唱或二重唱。他们的吉他盒前,摆着一张卡纸,上面写着“Wild Flower”。野花组合,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名字。

“野花组合”,是布卢明顿早市上的一道风景,驻足听他们唱歌的人不少。我想听歌的人肯定不是因为像我一样好奇和浮想联翩,而是他们唱得确实不错。他们的歌和他们的名字一样,自由的风一样,随风飘荡,随遇而安,吉他声、鼓声和歌声混杂一起,在早市上尽情荡漾。如果碰见有小朋友在听他们唱歌,他们会把系在鼓箱上的气球解下来,送给孩子,然后再吹起一个新气球,重新系在鼓箱上,飘荡在半空。

“野花组合”,让我想起了另一个组合,那是我住在新泽西的时候,在靠近普林斯顿不远的西温莎小镇,也有一处这样的“早市”。它是利用树林间的一片空地。早市被绿树环绕,自成一体,仿佛森林中的童话一般,让那些瓜果菜蔬在那里面盛放姹紫嫣红的舞会。

那里的早市,和布卢明顿的早市一样,辟出一块地方,搭上帐篷,装好麦克和音响,作为专门的音乐演出地。和“野花组合”这样的自由歌手或流浪歌手不一样的是,那里一般都是请来当地的民间乐队和歌手。这项活动,由当地银行出资资助。

和布卢明顿还有一点不一样的是,这里演出场地前面,一左一右,也搭起了两个帐篷作为凉棚,摆上几把椅子,供观众坐下来听。不过很多人,尤其是孩子,更愿意席地而坐,听他们演唱。

这似乎已经形成了传统,每一次来,我都能看见不同的面孔,听到不同的音乐。这里的面积大约和我们在国内一般见到的中等规模的早市相差不多,由于有四围树木环抱,比较拢音,到处荡漾着音乐的声音,无论卖主还是买主,心情都会随音乐而轻松起来。音乐也给这些花花绿绿的菜蔬水果伴奏,仿佛这些东西能够随之跳起舞来,有个好卖相,卖个好价钱。

有一次,看见两男一女,坐在那里弹唱,三位都弹着电吉他,坐在右边的这一位男的弹贝斯,左边的女的边弹边唱,有时候,中间弹吉他的男的也和她二重唱。看他们的年纪都是六十多岁了,如此大的年纪,还跑到这里演唱,并不多见,格外引起注意,我便坐在旁边的凉棚下听了起来。

他们唱的都是民谣老歌。嗓音并不特殊,但很投入、很放松,味道有些像保罗·西蒙,特别是保罗·西蒙的那首《斯卡布罗集市》。有一种来自田野间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的味道,即使歌词并不能听得太懂,却让人感到很亲切,仿佛在和你叙家常,诉说他们的回忆,美好而清新。一曲听罢,我热烈鼓掌,还不管他们听懂听不懂,用中国话大声向他们叫:再来一个!他们好像听懂了一般,向我笑着,接着又唱了一曲。

这一曲唱罢,我走过去,和他们闲聊,我称赞他们唱得好,并问他们唱了多长时间了。他们告诉我从年轻时候就唱,退休之后,组成了这个组合,并向我指指他们脚下的一个牌子。我才发现牌子上写着“泽西组合”几个黑体的英文字母。接着聊,知道他们三人都来自泽西镇,女的和坐在中间弹吉他的男的是一对夫妇,贝斯手是他们的老朋友,专门请来的。平常的日子,三个人也常常聚在一起自弹自唱,让日子过得有些音乐的味道,而不只是柴米油盐和瞌睡打鼾或者电视里插科打诨的味道。

忍不住想起我们很多退休的朋友,寻找到唱歌的方式来打发寂寞、消磨光阴、疏解心理、抒发怀旧之情、丰富生活情趣,和他们的选择几乎是殊途同归。不分国界,音乐是晚年心情最好的入口和出口,乃至发泄口。稍稍不同的是,我们极其愿意聚集一起,震天动地的大合唱。在北京,天坛公园、北海公园等好多公园里,都会看到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们聚在一起大合唱。而在美国的公共场所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壮观的景象。

还有一点不同,由于我们缺少民谣的传统,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我们的民间音乐也非常丰富,只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除了王洛宾等人有过真正意义的搜集和整理,真正传唱开来的民谣并不多。因此,在公园大合唱里,听到的只是少得可怜的民歌,大多是五六十年代曾经风靡一时如电影《英雄儿女》插曲“烽烟滚滚唱英雄”那样气势不凡的歌曲,或者是所谓的“红歌”。于是,我很少能够听见如“泽西组合”这样地道的民谣,这样自吟自唱的个体抒发。或许,这就是我们和他们的不同吧,无所谓优劣,只是民族特点不同,所经历的历史不同,音乐渗透进各自的生活不同,选择的方式自然也就不同。音乐,有时候像是一种传统很悠久的香料,注定了我们的口味乃至整个饮食习惯。

时近中午,我离开这个“早市”的时候,回过头来,看见他们还坐在那里,一脸汗珠淋漓的在弹唱。无人喝彩,他们也旁若无人。

“野花组合”也好,“泽西组合”也好,都是普通人自娱自乐的一种组合,也可以说是找乐儿的一种方式。之所以说起布卢明顿的“野花组合”,又想起了新泽西的“泽西组合”,是因为他们一个是属于年轻人,一个属于老年人,呈现出人生两种样态,却一样可以寻找到属于各自的快乐方式、快乐之地。有意思的是,这个快乐之地,他们英雄所见略同,共同选择了早市。这应该是普通人物美价廉的最好选择,就像我们这里爱唱歌跳舞的大爷大妈们,愿意选择的地方是广场和公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