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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没来布卢明顿之前,便知道这里有个莲花音乐节,每年九月初秋举办一次。“莲花”这个名字,很有点儿中国味儿。到了这里一看,满布卢明顿也没有见到一朵莲花,艺术大概都是这样,越是没有什么,便越是想要什么,艺术总是能够帮人们完成很多未竟的和不切实际的梦想与幻想。

期待中的莲花音乐节开幕了,为期五天,中间跨一个周末。没有听说有什么开幕式,或领导的讲话,也没有听说有什么大牌的歌星和乐队出席助兴。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看到了节目单,知道很多节目,除了在音乐厅,不少是在各种大小酒吧、街心公园和校园,就像风来了,雨来了,四处的莲花和其他许多花朵都相约好了,纷纷开了起来,一夜怒放花千树,并不需要什么扯旗放炮。

今年,是第20届莲花音乐节。每一届的音乐节都会请来世界一些国家和地区的乐队和歌手参加,据说,前几年,还请来我们中国的一个乐队,布卢明顿努力想把它办成了一个国际的音乐节。这让我想起法国的阿维尼翁,也是一座小城,但是一座古罗马遗留下来的古城,每年举办一次国际戏剧节,请来世界一些戏剧家带着他们的剧目到那里演出,前年,还请了我国的孟京辉带着他的先锋话剧,参加那里的戏剧节。因为小城不大,演出的地点也是在剧场、酒吧、学校和露天广场和公园,蒲公英一般飘散在古城的各个角落,便立刻落地开花。和布卢明顿不一样的,是它有一座古老的剧场,剧场前有古罗马时代开阔的广场,成为戏剧节的主会场。和阿维尼翁相比,布卢明顿的历史还不够长,没有这样的古迹可以利用,它的规模也还不算大,但对艺术的爱好和追求,和阿维尼翁是一样的。阿维尼翁戏剧节从二战后1946年就开始举办,已经连续举办了近七十年,等到布卢明顿音乐节也能够有韧性地再走半个世纪,一直坚持到那个年头,肯定会和阿维尼翁有一拼。

周日,我去看莲花音乐节,只是音乐节众多演出场所的一个,是在靠近城中心不远的一座街心公园,这里有一座带弧形顶棚的舞台,猜想会不会是专门为音乐节而盖的。舞台不小,公园不小,在闹市里有这样一片轩豁的绿地,不大容易。舞台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坪,没有一把椅子,观众席地而坐,便可以欣赏节目。负责舞台的音响师,也站在草坪上摆弄这自己机器上的按钮和键盘。舞台的旁边,是儿童乐园,带着孩子的大人,可以把孩子放在那里玩,不耽误自己看节目,孩子们的嬉闹欢笑声和音乐声,此起彼伏,互不妨碍,各得其所。

草坪的前方扎起了几座帐篷,颜色各异,鲜艳得真如莲花开放一般。其中一座帐篷名为“音乐工厂”,里面的音乐家演出的节目,是和观众互动的。公园便一下子有了两个不同内容和样式的演出区。其余几个帐篷,全部是为孩子而设立的,一座帐篷里,摆着几块大型的画板,放着各种颜色的画笔,孩子们可以在上面尽情挥洒涂抹,当音乐节结束的时候,画板上呈现出连凡·高都要叹为观止的最现代派的画。另几座帐篷里,有志愿者帮助孩子们制作各种手工小玩具和许愿卡。花花绿绿的许愿卡和纸风车,被孩子们挂在树枝上,随风飘荡,更像是各色花朵,大概就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莲花吧。

我心里想,与其说布卢明顿是一座崇尚艺术的小城,不如说是一座懂得或者说是更会自娱自乐的小城。莲花音乐节,让他们欣赏音乐,更让他们能够有一个找乐儿的机会和场所。在这里,音乐,不过为他们的这种生活伴奏而已。除了莲花音乐节,布卢明顿一年四季不知道有多少这样名目繁多的属于艺术的节日,让他们单调的生活多些色彩,让僻静的地方多些热闹,让他们携妻将雏,扶老挽幼,走出户外,尽情撒欢。他们将艺术世俗化,或者说,艺术融入了他们世俗生活之中,而不只是高高地端坐在莲花盘陀上。

音乐会开始了,这边帐篷里是来自加纳的打击乐,观众和乐手们交错坐在表演区域里,击打着非洲鼓,站在前面的演员带动全体观众,随着鼓点的节奏翩翩起舞。那边舞台上,连续三个乐队次第登场演出,最开始出场的是美国南部的民间音乐。接着的是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的民间音乐,最后出场的是来自波兰的乡村音乐。压轴的他们最为精彩,一共五个人,却都一专多能,变魔术一样,手中不停变换着不同的乐器。特别是其中一位,边弹奏着乐器,边歌唱起来,就像在谷场在田头在这里用旧谷仓改造的乡村舞会上,对着月亮和太阳,也对着扬起的尘土,载歌载舞。他的嗓音很甜美,又带有一点点忧伤,是我听惯的那种东欧的情调。那种来自民间的旋律,真的非常朴素又动听,是我们如今已经晚会化和比赛化的歌声中越来越缺少的乡土之声和天籁之音。

暮色降临的时候,音乐还在继续。莲花音乐节,彰显的就是这样民间音乐的主调。他们不玩高雅,专搞下里巴人。他们像老朋友聚在一起自弹自唱,自娱自乐,让日子过得有了音乐的味道,而不只是柴米油盐和瞌睡打鼾或者电视里插科打诨的味道。他们像蚯蚓钻入泥土,不愿意如百灵鸟只在高高的枝头或精致的笼中歌唱。

莲花音乐节,让我想起去年夏天在这里碰到的首届爵士音乐节。在布卢明顿,由于依托于印第安纳大学的音乐学院,音乐节特别多。首届爵士音乐节,地点的选择,很有些特别,出乎我的意料。不在我们这里司空见惯的音乐厅体育馆酒吧或公园,而是在市中心第五街旁的一条不足百米长、二三十米宽的一条小街上。

街两头用黄色带子一围,车辆禁止通行,一头搭起了白色的帐篷,安放了音响器材,算作舞台,一头是入口,免费开放,人们随便出入。中间摆放着折叠椅,路旁开来一辆装满啤酒和饮料的厢式货车,人们可以边喝着啤酒或饮料边欣赏爵士乐了。这种临时将街巷当成舞台的情景,便于附近社区人们欣赏文艺演出,在国内未曾见过。

音乐会在上午11点开幕,到晚上11点结束,中间不停歇,各个组合轮番上阵,演奏不同风格的爵士乐。我不大懂爵士乐,只听到时而欢快时而忧郁,架子鼓、吉他和贝斯敲打得格外激越,即兴的演奏特别多。

此次爵士音乐节最吸引我的是由印第安纳大学音乐学院教授组织并领衔出演的爵士乐。这颇有些与民同乐的意思。其实,爵士乐本来就属于底层人民,属于酒吧或广场,属于现场和即兴。如今音乐的日新月异,已经渐渐把爵士乐转化为所谓高雅艺术,其表演的色彩多于原始的宣泄,造作多于即兴。在音乐中,无论演奏还是演唱,即兴的部分并不只是随意而为,更能彰显一个乐手和歌手的修养和日常的积累,以及对于音乐的感悟与认知。应该说,印第安纳大学音乐学院教授的出场,也算是将越来越学院化和唱片化的爵士乐还于人民。教授们并非是屈尊下驾,但他们如此自觉而乐此不疲,还是令人感动。

或许,布卢明顿是依托印第安纳大学而兴建的一座城市,大学有责任和义务为社区人们服务。这里音乐学院的教授们,还有一桩要做的事情便是走进教堂。教堂是不少美国人常去的活动空间,是社区人们聚会的重要场所。可以说,教堂和街巷是人们活动对应的两极,由此联结着家,构成稳定的“金三角”。教授们能够做的,是把他们的学生组织成乐队,定期到教堂演奏音乐。今年,他们的主题是莫扎特的康塔塔。音乐不再只是居庙堂之高,也可以处江湖之远;音乐的专业人士不再只是一种职业的身份,而是和社区融合在一起,成为他们之中普通的一员,受惠于社区,又反哺于社区,这才是艺术的本分与价值。

音乐不只属于所谓高雅与票房,属于少数有钱、有闲的人,而属于社区普通的人民。如此,在布卢明顿,音乐节才会如此名目繁多,令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