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又到了。
20世纪50年代,巴黎的郊外,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热衷于踏青的游人,即使是有名的枫丹白露的巴比松、瓦兹河畔的森林,都不会有现在这样多的游人。
这些地方,曾经是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1908-1992)常常去的。他想要找到的新的夜莺鸣叫了,只要站在林子里仔细一听,他就能够听得出来的,哪些是老朋友了,哪些是初次闯进他耳膜的啼叫。
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开始的时候,梅西安三十岁出头,却还像是毛头小伙子一样,曾经约上三位年轻的音乐家一起徒步旅行,先到的就是这些地方,然后去凡尔登和南希。他天生愿意和大自然在一起,虽然那时战火已经弥漫在他的国家法兰西了,一路走去,他还旁若无人地钟情于收集他的鸟鸣呢。
就是在那样的路上,他被德国兵俘虏,关进了波兰的集中营里。他太天真了,乃至忘记了,那时候的炮声已经取代了他一直喜爱的夜莺。
但是,战火并没有让他的这种爱好消失。从集中营里放出来,他回到巴黎音乐学院教书,课余时间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热衷于收集各种各样的鸟鸣。他已经渐渐成为一个行家了,他能够听得出来法国五十多种不同的鸟的叫声,欧洲和世界其他地方五百五十多种鸟的叫声呢。
现在,他迷上了夜莺。几乎每天的晚上,他都要叫上妻子克莱尔:“亲爱的,准备好了吗?咱们可以出发了吧?”
克莱尔早已经站在客厅里,穿好了风衣,拿好了一台录音机,等着他呢。她知道,录音机是她负责的活儿。
“今天,我们准备到哪儿去?”她问。
其实,梅西安也没有想好到哪里去。附近的地方差不多都去过了。假期里,他和妻子一起去了欧洲其他地方,还远到日本、澳大利亚、以色列,甚至太平洋那些偏僻的小岛上,专门收集从来没有听过的鸟叫,特别是夜莺。
克莱尔是一位小提琴演奏家,嫁给梅西安之后,就知道这是他最大的爱好。鸟鸣已经融入梅西安的音乐创作之中,而且成为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这部分使得他的音乐与众不同而格外迷人。
开始的时候,她很不理解,曾经问过他怎么会对这些鸟叫声这样的痴迷。梅西安告诉她:“可能是我小时候弱视的缘故吧,眼睛不好,耳朵就越发的敏感。我六岁的那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我的父亲当兵打仗去了,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到外祖母家去避难,外祖母家在阿尔卑斯山脚下,家旁边就是茂密的山林,那里有各种各样的鸟,成天可以听它们欢快地叫着。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对这些鸟感兴趣的吧。”
其实,他这样说也不完全准确,11岁,他以优异的成绩破格考入巴黎音乐学院,他的老师,著名的音乐家保罗·杜卡曾经对他说:“倾听鸟儿们吧,它们才是我们的大师。”准确地说,应该是大自然和杜卡教授,合在一起,是引导他开先河把鸟鸣谱进乐谱的最初的老师。
夜幕沉沉地压了下来,城市里辉煌的灯火,已经远远地消失在地平线之外,星星不多,稀疏零落地镶嵌在夜空中。开车行驶在巴黎郊外的土路上了,梅西安还没有想好到哪里去。
好长一段时间了,他迷上了夜莺。他忽然觉得,春天朦胧的夜色中,林间密密叶子的掩映下,夜莺的叫声是那样的神奇,它们的叫声能够传得很远,先在夜色里清脆地回荡着,连树上的叶子都有了韵律,跟随着一起在微微地抖动,然后一点点消融在夜色里,就像水一滴滴地被泥土吸收,消失得没有了一点影子。
“我们不会又是要去一夜吧?”克莱尔有些担心,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今天她没有准备夜宵,她希望能够早点回家,明天她想回自己的父母家看看,这是梅西安答应好的事情。不过,梅西安也可能早就忘了,最近,夜莺迷得他有些忘情,夜莺像是他痴情的情人,让他魂牵梦绕,一天不见都不行,要命的是,还必须每天所见的不能够重样,每天都要花样翻新。
车子已经把村落远远地抛在后面,前方黑黝黝一片,看不见一点灯火闪烁的亮光。由于天空只有一轮浅浅的眉毛似的上弦月,乡间小路的路面上飘浮着一层霜似的东西,除此之外,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
凭着经验,克莱尔知道,这又是他们从没有来过的地方,梅西安愿意到这样从没有到过的地方去。
凭着经验,梅西安知道,前面有一片挺大的树林。“听到了吗?有夜莺在叫。”他转过头对克莱尔说。
克莱尔没有听见,但她相信肯定是有夜莺在啼叫,梅西安的耳朵出奇地灵敏,对鸟的叫声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敏感,他常常骄傲地说,就是鸟类学专家,也没有他的耳朵灵敏。近乎藏在林中的巫师一样,仅仅从一叶花瓣或一芽嫩叶所散发出的一缕清香就能够辨别出是什么品种的花朵或什么样的树种来一样,他能够从遥远传来的一声鸟叫,分辨出是什么样的鸟来。
果然,车子没开多远,前面是一片林子,黑黝黝的,神秘地矗立在微微陡起的山坡上面,暗淡的星光下,隐隐约约能够看到树林的树梢在夜空中勾勒出的浓重的剪影。这时候,克莱尔也听见了夜莺的叫声,一声间或一声,清脆悦耳,好像只是两只夜莺,略微有些羞怯,正在试声,一起一伏的,练习着它们的二重唱。夜风把它们的声音吹得有些颤颤巍巍的,树叶轻微的飒飒声,呼应着,起伏着,仿佛是它们合唱部分的伴奏。
下车之后,克莱尔熟练地把录音机准备好,为夜莺录音是她的活儿,用笔记录夜莺的唱谱,是梅西安的活儿。不过,梅西安的笔再迅速,也赶不上鸟叫的速度,常常是梅西安的笔还没有记完鸟的这段歌唱,鸟已经不耐烦了,早蹦到下一支曲子了;或者是,他还在记录着这只鸟的歌唱,而另一只鸟觉得自己唱得更出色,嫉妒地挤了进来,一展歌喉。他只好请妻子用录音机帮忙,回家后根据录音机的磁带和自己的笔记,对照着,进行第二次记谱。战后十多年,一直都是这样,分工很明确,克莱尔早已经是一个熟练的录音师了。
不过,这一次,梅西安对克莱尔轻轻地说了句:“先不用录音。你没听出来吗?这两只夜莺的叫声和我们昨天听见的一样。”
即使和梅西安在野外那么多次合作,克莱尔还是有些惊异,他怎么这么自信地肯定,这就是昨天听过的那两只夜莺呢。
梅西安开玩笑地说:“会不会是它们两位舍不得我们,跟着我们一起从那片树林跑到这片树林来的呀?”
克莱尔也轻轻地笑了。怎么会呢?这两片树林离得挺远的呢。
那两只夜莺还在唱着,起码和昨晚遇到的夜莺品种相同。梅西安是那样的肯定。它们的声音比刚才听到的要嘹亮了一些,连贯了一些,也湿润了一些,好像刚刚饮了一下嗓子,显得底气也足了一些,仿佛知道他们的到来一样,要开始正式演出了。
梅西安站在一棵老松树下,抬着头,身子直直的,一动不动,静静地倾听着。这样美妙的夜莺的叫声,让他如醉如痴,每一声啼叫,都像是从浓浓的夜色中滴落下来的露珠一般,那样晶莹而清澈。克莱尔望着他,觉得那一瞬间他也变成了一棵树,就等着有一只夜莺欢快地啼叫着,飞落在他的肩头。
两只夜莺演出完毕,最后叫了两声,仿佛说了声“谢谢”,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树叶轻轻地抖动了几下,一切又恢复了寂静。天阶夜色,清凉如水,夜莺的啼叫,犹如天香一样沁人心脾。梅西安和克莱尔向林子深处走去,这是最让他感到迷人的时候了。最近一段时期,他越来越发现,在春天的林子和夜色的双重作用下,夜莺最为适得其所,成了所有鸟中的最富于神秘感和性感的精灵。有时,他会觉得它们像天使;有时,他会觉得它们像少女;有时,他会觉得它们像花瓣,是从月亮里飞落下来的;有时,他又会觉得它们像鱼儿,是从水里面飞溅出来的。林子和夜色,是它们啼叫的背景,是它们的和声和配器部分,缺了哪一点,它们的啼叫都不会那样的迷人。
他们继续向林子深处走去,本来就很淡的星光月色,更显得细若游丝,林子里面幽暗一片,仿佛来到一个神秘的童话世界。梅西安又听见了夜莺在歌唱,他忙对克莱尔轻轻地说:“快!快录音,是新的夜莺!”自己忙打开手电筒,一边听一边飞快地记着谱子,同时在脑子里飞快闪动着:用什么样的乐器才适合它们的声音,是长笛,还是木琴,或者是钢琴?
梅西安从心里感谢森林,埋藏着这么丰富的宝藏,任何时候都不会让他空手而归,一只一只的夜莺是那样的不同,一只一只的夜莺啼叫声是那样的不同,就像是森林里每一棵树是那样的不同,每一片叶子是那样的不同的一样,给了他多少意外的发现和快乐呀,让他的音乐创作有了那样丰富的可能性。他的老师杜卡说得对:“倾听鸟儿们吧,它们才是我们的大师。”
这是一只夜莺,它反复唱着一种旋律,一唱三叹的样子,好像是在等待着伙伴,等了很长的时间。它不知疲倦地唱着,就在前面不远的一株老朴树密密的叶子里面。
“你听出来了吗?它的声音有些忧郁。”梅西安对克莱尔说,间或,他能够听得出来,它在重复的时候,有些微微的变调,变奏一般,将风的方向引到别处,然后又回到原处等候。
梅西安和妻子就这样在这片林子走着,记着,录音着。除了夜莺,这片林子还有许多别的鸟,但今天梅西安更钟情的是夜莺。这只新的夜莺,让他兴奋,他从来没有听过夜莺这样的歌唱,这样的旁若无人,这样的倾情抒怀。稍微沙哑的声音里面,带着淡淡的忧伤,像是抽出来的一丝丝泛着月色的溪水,浅浅的,缓缓地、蜿蜒地流淌出来,好像是碰见了石头或杂草的撞击,声音显得有些呜咽的样子,一次次受到了阻击,一遍遍地在重复着的声音里变换着强弱和长短,夹杂着不同的颤音、琶音和装饰音。连克莱尔都听得入了迷,跟着梅西安去过各种各样的树林,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迷人的夜莺的歌唱。
梅西安觉得今晚只要有这样一只夜莺,自己就没白来,这只夜莺是今晚整个树林中的诗人。
梅西安一直有这样一个梦想,希望记录下一万种不同夜莺的歌唱,然后为夜莺谱写一支曲子,他说那是为夜莺留下的肖像。他已经创作了《百鸟苏醒》《异国鸟》《鸟儿的小小素描》《花园里的夜莺》和钢琴曲《鸟鸣集》,灵感都来源于鸟鸣。《鸟鸣集》13集中就包括黄鹂、卡兰德来云雀、欧洲莺、林鹩等77种欧洲鸟的鸣叫声。
一万种!开始克莱尔惊讶不已,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她建议梅西安现实一些,哪怕改成一百种也好呀。但对于梅西安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奇迹,只要去做,是可以做到的。只要一只一只夜莺去倾听,就能够从一到一万的。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渐渐亮了,东方吐出了鱼肚白,朝霞也已经烧红了半边天空。只是因为林深树密,霞光和晨曦被挡在外面,从树梢筛下来的光线,让梅西安觉得天才蒙蒙亮。夜莺是属于夜色中的精灵,在这一瞬间,它们好像听到了号令一样,齐刷刷地喑哑了嗓子,没有了一点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和黄雀的叫声,在林间此起彼伏,把阳光很快就带了进来,让每一株树的树梢都染上一片金红。
梅西安后来终于创作出了《花园里的夜莺》,就是他从一万种夜莺里采集来的啼叫声中提炼出来的音乐,是夜莺之大全,是夜莺之肖像,是夜莺最美声音的精华与升华。
如今,还有这样创作音乐的音乐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