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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父母 完结

作者:黄北平著 刘秀品整理
1968年,我七岁,该上学了。
爸爸领我到仁和小学去报名。
“老黄,你把娃儿领回去吧,今年我们学校不招新生。”没想到,当头泼来一盆冷水。
“为什么呀?我这娃儿已满了七周岁,该发蒙了,耽误不得啦。”父亲很着急。
“老黄,对不住呐。我们调查发现,1960年和1961年两年全公社出生才十来个娃娃,都招不够一个班。没办法,你得等到明年。加上1962年出生的几个娃娃,收一个班虽然勉强,但明年一定招生。到明年,你再带着娃儿来报名上学吧。”学校领导诚恳地向爸爸解释道。
“是这样啊,那只好等明年了。大娃子,走,回去帮着放牛。”无奈,爸爸又把我领回了家。
第一次报名读书,就吃了一个闭门羹。

我确实是不该在这个时间段来到人世间的。
1961年8月,我降生在仁和公社一村二组一农民家庭,小地名叫黄家塝。那时候,疯狂的“大跃进”运动尚未结束,其后果便是空前的大饥饿。当时,首要任务是把命活下来。那几年,埋进坟墓的人多,被迎到这个世界的人少,饥饿成了最好的节育措施。在那个最不适宜人生存的时期,我却阴差阳错出生了。
由于缺乏营养,我出生时仅有两斤九两。在今天的科技条件下,将一个如此轻的新生婴儿养活或许算不上奇迹,但在当时的条件下,肯定是个奇迹。
为了给娘补充营养,让我有奶吃,父亲只好上山打鸟。
大炼钢铁把森林毁了,山上见不到斑鸠野鸡,连麻雀都很少见。打不着天上飞的野物,父亲就抓地上跑的老鼠,老鼠肉成了娘月子里的营养品。灾荒年月,老鼠也很稀少,捕到的个个骨瘦如柴。没什么油水,母子严重营养不良。奶催不出来,爸爸一咬牙,将一头三十多斤重的小猪一刀宰了,炖着给娘吃,这才有了一点奶水。奶水不够吃,稍大一点,就喂我米浆。
从曾祖黄代爵到爷爷黄明光再到父亲黄国让,我家三代都是男丁单传,我上边又是两个姐姐,好不容易有了我这个儿子,父母把我的命看得格外金贵。没有婴儿床,怕我睡觉有闪失,爸爸专门做了一个提篮,铺上棉褥子,把我放在提篮里睡觉。怕蚊子咬了我,就到公社卫生院找了块医用纱布,做了顶小蚊帐,将提篮罩住。白天姐姐和奶奶守着我,隔一会儿掀开蚊帐看看;晚上爸爸和娘守着我,爸爸守上半夜,娘守下半夜……
我至今无法想象,爸爸和娘是怎么养活我的。
祖上也算诗书传家,曾祖一辈出过举人,钦赐过州官。祖父是个教书匠,曾担任川陕革命根据地仁和乡第一任苏维埃政府主席。我父亲四岁时,祖父被张国焘冤杀,父亲是靠奶奶迈动那双尖尖小脚艰难拉扯成人的。虽然父亲从小聪敏过人,是块读书的料,可奶奶拿不出钱供他上学。父亲只读了三年半私塾,就回家帮奶奶耕田耙地。母亲杨菊英更是一天学都没上过,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或许正是父母没有机会读书,吃没文化的亏太多,对后人读书就特别上心。父母那时常用这样的话教育我们:“人不读书身不贵。只要你们好好读书,读到哪里,我们当父母的,哪怕讨口要饭,也要把你们供到哪里。”
没报上名,我在家多放了一年牛,多割了一年牛草。
1969年秋,整八岁时,爸爸又将我领进学校。
父亲虽然只上过三年半私塾,但仰慕有文化的人,对老师更是崇敬有加。他要求我们要像他当年那样尊敬老师,见了老师的面,一定要鞠躬敬礼。报名那天,父亲把我领到一个矮个子男人面前,对我说:“大娃子,快行礼,他是聂老师,以后要听聂老师的话。”
聂老师人瘦瘦的,左脸上留有一道人字形伤疤,很是抢眼。
我赶忙弯腰向聂老师行了一个鞠躬礼。
“大娃子,你的大名叫什么呀?”聂老师问。
“聂老师,他还没有取大名,小名叫大娃子,他的辈分是华字辈,我现在有三个儿子,打算用仁义礼给他们取名,老大叫黄仁华,老二叫黄义华,老三叫黄礼华。聂老师您觉得如何?”父亲说。
聂老师深思起来。
南江山区里,孩子上学前一般都没有大名,只有小名。父母觉得儿女的小名取得越贱,鬼怪才越不会招惹,越没灾没病,越容易养活,因而争相把小名取得贱贱的。男孩子的小名以猪儿、牛儿、马儿居多。狗是农村最好的安保动物,也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以狗儿取小名最为常见,比如“花狗子”“黑狗子”“麻狗子”“灰狗子”“孬狗子”……一家有几个男孩就有几个狗子,一个院子里有一群男孩就有一群狗子。如果不是以狗命名,便以排序命名,第一个叫“大娃子”,第二个叫“二娃子”,以此类推。这“娃子”从生下地就开始叫,一直叫到上学。而女孩子呢,则多叫菊呀花呀梅呀莲呀,弄得一个院子里有好多株菊、好多朵花、好多瓣梅、好多枝莲。南江人也爱把女孩叫“女子”,什么“贵女子”“金女子”“左女子”等等。南江人还爱以排序给女儿命名,第一个叫“大女子”,第二个叫“二女子”,以此类推。这样一来,弄得一个班有好几个“狗”,好几个“大娃子”“二娃子”,好几株菊好多朵花好多瓣梅好多枝莲,好几个“大女子”“二女子”……还有些家长,给孩子取名追求叫得响亮,不考虑是否经得住推敲,比如有个姓王的家长,给大儿子取名王国、二儿子取名王当、三儿子取名王佳,一点名,就很容易听成“亡党”“亡国”“亡家”。
名字虽然只是一个符号,与人一生的荣辱贵贱没多大关系,但家长对儿女的大名仍然特别看重,认为老师有文化,见多识广,取的名字肯定响亮、吉利。每次开学,老师的一项重要任务,便是要给全班没取大名的学生取名字;即使已经给孩子取了大名的,家长也希望老师能给换一个更好的名字。
在给学生取名前,老师要知道学生姓氏的字派、辈分,取的名字不能僭越犯上;其次,根据生庚八字、纳音五行,命里缺什么,名字里就得补什么。除此之外,还得考虑取的名字是否好记好听、易认易写、紧跟时代,在学校里是否有重名。开学报名的第一周,老师的主要工作就是对学生的情况逐一进行了解,再为同学改名取名。
“黄仁华这个名字好是好,但学校里已有一个了,名字最好不取重。”聂老师想了一会儿,摸着我的头,看着父亲说。
“那就麻烦聂老师帮忙改一个吧。”父亲恳求道。
“大娃子,你长大后想去哪呢?”
“北京!”我脱口而出。
“北京是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那里有天安门,有万里长城,还有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你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考进北京去。”
“那我就叫黄北京!”
“不行。个人的名字怎么能取北京二字呢?北京这个名字太响亮,太大了,用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合适,我看就取‘北平’吧。北平就是北京,解放以后才改成北京的。取北平与取北京意思一样。”聂老师一锤定音,我就由“大娃子”和准备取的“黄仁华”变成了“黄北平”。
我这辈子虽然没有考进北京的大学读书,没有到北京生活过,但我用“黄北平”的名字报名上学,办身份证,领结婚证,为创办的牙科医院命名,这个名字已伴随我四十多年,还将伴随我这一生。“北平”成了我的名片,成了我生命和事业的象征。
“聂老师,孩子交给你了,他要不好好学习,你该骂的骂,该打的打,就当你的孩子一样管。”父亲向聂老师提出请求。
“老黄,你把黄北平送到我们学校,千万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他教好。”聂老师对父亲挥挥手,把我领进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