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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父母 完结

作者:黄北平著 刘秀品整理
仁和小学是我的启蒙学校,位于四川省南江县仁和公社仁和场口仁和寨下、堰塘湾上方,离我家黄家塝有五里地。
堰塘湾背靠仁和寨,两边青山环绕,中间卧着一个小山包,像一只燕子趴在窝里,也叫“燕儿窝”。在燕儿屁股下面有一个泉眼,清清洌洌,冬暖夏凉,仁和场上几百口人和仁和小学师生,全都用泉眼流出的水。风水先生说,这里地形好,适宜建学校,可对面的铜铃山高大险恶,把出路挡住了,燕儿翅膀小,飞不过去,因此,这所学校出不了大人物。
校址上本来是座关帝庙,是为祭祀三国名将关羽而修建的,几乎乡乡都建有关帝庙。孔子是文圣人,关羽乃武圣人。新中国成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农村小学大都设在庙里。对于利用庙堂开办学校的现象,曾有顺口溜这样调侃道:“前面学生上课,后面泥神稳坐。提倡解放思想,封建迷信未破。”
标准的关帝庙有三进院落,仁和公社的关帝庙受地势限制,只有两进。仿宫殿式建筑风格,庙门匾牌上写着诸葛亮评关公的四个字“绝伦逸群”。全庙建有照壁、山门、钟楼、旗杆、药王殿、灶君殿、财神殿、老君殿,装饰画有“二龙戏珠”“五福捧寿”“喜鹊闹梅”“加官晋爵”“马上封猴(侯)”“鲤鱼跳龙门”。庙中立有“关公夜读兵书”的雕像——关羽端坐在椅子上,左手捋长髯,右手捧书,在灯下细读,周仓持那柄青龙偃月刀侍立一旁。庙内有几株逾百年的老树,环境清幽。
我上学时,关帝庙已被破坏殆尽。山门照壁没有了,威风凛凛的镇庙大神没有了,精妙绝伦的装饰壁画没有了,连那几株百年老树都被塞进炼铁高炉。只有大青石砌成的大戏台完整无缺,昔日上演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战绩的地方,如今做了校长或官员训话的讲台。

聂中光老师是班主任,也是语文课老师。
在我的印象里,他不苟言笑。可能是营养不良的原因吧,瘦瘦的脸一直蜡黄蜡黄的。
1969年,学校虽然恢复上课了,但却没有课本。老课本被扫进了历史垃圾堆,新编课本又没有足够的纸张印刷,山区小学只从县革委文教组领回一套教材。于是,聂老师就用复写纸给我们复写课本——将复写纸垫在白纸之间,一次最多可复写四页。就这样,全班二十来个学生,人人都有了语文课本。
语文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第四课是“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第五课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一个“万岁”就是一篇课文,五个“万岁”就是五篇课文。
第六课的题目记不得了,内容是:“天上星,亮晶晶,我在大桥望北京,望到北京天安门,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那是广播里经常播送的一首歌的歌词。对于七八岁的发蒙娃娃,这个课本让学生不易掌握生字。“万岁”啦“救星”啦,又不好用实物教学,听半天不知其所以然。不如解放初的语文课本编得好,以前第一课就一个字“人”,第二课三个字“两个人”,第三课又是一个字“手”,第四课是三个字“两只手”,第五课增加到五个字“左手和右手”……“手”长在每个人身上,“左手和右手”就长在自己身体的左边和右边,看得见,摸得着,儿童能轻易看到这些无时无刻不在的实物,而且这些字的笔画少,既适合儿童记忆,又便于儿童书写。我那时还不知道,世上有一套非常好看的识字课本,叫《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有字有图,开篇第一个字是“天”,那是茅盾、胡适他们用过的发蒙读物。
聂老师照本宣科地教,我们跟着鹦鹉学舌地念,囫囵吞枣地学。
聂老师当语文老师绝对合格。他的板书虽算不上精美,但横平竖直,勾捺点撇,写得用心而到位。他改作业相当认真,从不让学生替自己改作业。成绩好的,他亲自改,成绩差的也亲自改,全班学生的作业本上,都有他留下的红色字迹。
上学离不开黑板。我们的黑板是在土墙上造出来的,工人用石灰加瓦灰加黄泥加墨汁刮平而成。有一次上课,坐在后排的郭江龙头时而偏左时而偏右,聂老师便走到他身旁,问他哪儿不舒服,他说黑板上有几处看不清楚。聂老师发现那是由于教室窗户太小,光线分布不均匀,形成反光所致。为解决反光问题,每过一段时间,聂老师就用稠米汤将黑板粉刷一次。这样,黑板从小学一年级一直陪伴我读完初中。到了高中,我们才用上木质黑板。在木质黑板表面漆上生漆后,再用砂纸打磨,使其减少反光。
老师在黑板上哧哧喳喳,笔走龙蛇,粉笔与黑板摩擦,粉笔灰纷纷飘落,像白色的梨花落在地上。粉笔灰中含有二氧化硅,长期吸入,易得哮喘和肺炎。老师天天与粉笔灰打交道,对身体很不利。
粉笔灰对人体的危害,我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当时只是看到,一进入冬季,聂老师就穿一件长长厚厚的黑布棉大衣。黑布最易粘粉笔灰,每堂课结束,聂老师夹着教案走出教室后,一个习惯性动作就是拍打大衣上的粉笔灰。殊不知,粘在黑布上的粉笔灰是不容易拍干净的,而他的手上本来也粘着粉笔灰,大衣上粘的粉笔灰没掉下多少,反而把手上的粉笔灰拍到了大衣上。所以,聂老师那件黑大衣上始终粘着粉笔灰,黑大衣黑中蒙白,显得邋遢不堪。但不知怎的,我反而觉得这样的聂老师更加令人敬佩,聂老师身着黑大衣的形象定格在我心里。
聂老师很喜欢我。我希望他能长久地当我们的班主任,教我们的语文。可第一学期结束时,他把期末考试的语文卷子发给大家后,竟与我们作了道别:“同学们,我家在达县一个小山村,领导考虑到我父母多病、家庭困难,把我调回达县当老师去了。学校会安排别的老师来给你们当班主任,也会派别的老师来教语文课。我希望同学们要听新来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材。” 
聂老师调走时我才八岁多,懵懵懂懂的,只知道聂老师再也不会教我们了。
自从聂老师调离仁和小学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在我的心目中,达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曾听聂老师讲过,他回家探亲要走好几天。
1984年,我从四川医学院口腔系毕业,分配到达县地区人民医院口腔科工作。1985年的一天,一患者找我做假牙,试戴中,我一边打磨假牙,一边与其闲聊,他说他在地区文教局工作,是个科长。我突然想起聂中光这位启蒙老师。
“我的启蒙老师从南江调回达县教书,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他的具体工作单位?”我问他。
“他叫什么名字?是哪一年调回达县的?”
“他叫聂中光,1969年底调回达县的。”
“这事简单,包在我身上。你把牙齿给我做好,我回去到档案室把达县教师的花名册一翻就可以查到。”科长拍拍胸脯。
我听了这话,非常高兴,更加认真地把他的假牙进行了调改、打磨、抛光,他戴上后觉得非常舒服,高高兴兴地走了。
唉,谁知我碰到了一位“水水客”,一走就杳如黄鹤。
1992年,在酒桌上我认识了地区教育局一个人,又想起了聂老师,并向他说了那科长“水”我的事。
“莫怪别人水你,是你太弱智了嘛!你要找他办事,就不应该一下子把他的假牙修得舒舒服服的,应该给他留点尾巴,等他把你的事情办好之后,你再给他把那点尾巴去掉。”人家先给我上了一课。
“你老兄说得也是。要是我给他做假牙时留点尾巴,他戴着不舒服,肯定会来找我。可惜,老师从来都教育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踏踏实实,一次能给病人做好的,绝不能让病人跑两趟。你说我弱智,是变相批评我的大学老师弱智,是他们只教了我们如何把活儿做得尽善尽美,没有教我们留尾巴。”我回答道。
“教育系统关系比较复杂,达县境内既有达县文教局管辖的普通学校,也有国防军工系统和矿务局系统管理的子弟校,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这样吧,如果我在达县文教局查不到聂中光,我就找朋友查达县境内的子弟学校。哪怕筛子筛,篦子篦,也要帮你找到聂老师的下落。”
“相信你不是水水客,来,咱们连干三杯。”
朋友与我连干三杯。第二天他就传回消息:“聂中光老师调回达县后没有在达县教育系统教书,到了达县渡市乡白蜡坪煤矿子弟校。”
白蜡坪煤矿离达城六十多公里,在铁山西边。当时交通落后,到白蜡坪煤矿相当不好走。不过,知道了他的下落,我心里踏实下来。
1993年秋天,有朋友要开车到渡市去办事,我立即搭他的便车去看望聂老师。到渡市要翻越一千多米高的铁山,弯急路窄,两边都是几十米高的陡岩,“三道拐”“九道弯”令驾驶员心惊胆战,我们艰难行走了四个小时,才到达渡市街道。
我边走边打听,奔向白蜡坪煤矿子弟小学。门卫告诉我,老师回老家挞谷子了,可能要三五天才能回来。见我一脸失望,他就将聂老师大女儿的住处和姓名告诉了我。
我立即赶回渡市街上,找到聂老师大女儿家。
“小兄弟,你先休息一下,我马上给你烧点开水。”聂老师的大女儿得知我是她爸爸的学生,跑一百多里路专程来看她爸爸,特别激动。她端了条凳子请我坐下,要给我烧开水。
不久,聂老师的大女儿把烧好的“开水”端到了我跟前:一大碗醪糟,中间还窝着四个荷包蛋。原来,达县的烧开水就是醪糟煮鸡蛋。我端着碗傻了眼,午饭后虽然走了十来公里路,吃两个鸡蛋还可以,吃四个就有点超出胃的承受能力了。我执意要挑出两个鸡蛋,聂大姐坚决不干,“你不吃就是不给我和我爸爸面子。”盛情难却,我只好强撑着把一大碗醪糟鸡蛋塞进肚子。
临走,我给聂老师留下一张短笺,告知我的工作地点,请他方便时来达城见面。
“请大姐转告聂老师,我盼望早点见到他。这个东西请大姐交给聂老师。”出门前,我将二百元钱夹在短笺中交给她,借以表达一下我对聂老师的敬意。那时,我每月的工资还不到三百元。
“信我负责转交,钱不能留。”她将钱从短笺中抽出,递给我。
“这是我孝敬聂老师的,这点心意,大姐没有权力替聂老师拒绝。”我将钱硬塞回大姐手里。

回单位后,我一直等着聂老师的消息。
“大娃子,你还认得我吗?”第三天中午,正准备换衣下班,一位老人突然来到科室,对着我喊。我一看,正是聂老师。
“聂老师,聂老师,我怎么会不认得您呢?您是我的发蒙老师,我的大名都是您取的啊。”我一把将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我们彼此仔细打量着。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分别已经二十四年,当年那个不到九岁的孩童已经变成三十三岁的壮年人,可聂老师却一眼就认出了我,并喊出了我的小名。
我的变化肯定大,聂老师的变化也不小,他满脸沟壑,背微驼,个子似乎比当年更矮了。不过,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眼不花,耳不聋。当过老师的人嗓门都练得好,他说话还像当年站在讲台给我们上语文课一样,声音洪亮。
聂老师背了一个背篼,里面的麻袋鼓鼓囊囊,手里还提着一只大红公鸡。
“聂老师,我这里啥都不缺,您用不着背这么多东西哟。” 
“都是土特产。这新米是田里产的,鸡是自己家喂的。”聂老师回应。
“只有学生孝敬老师的,哪有老师给学生送东西的?这么大老远的背这些东西来多不容易!”我心里惴惴不安。
“反正是坐汽车,顺便就带来了。”聂老师笑着说。一笑,他脸上的那道人字形疤痕更加明显了。
听聂老师说话,看着聂老师那褶皱起伏的脸,我的眼睛模糊起来。俗话说,“只有娘肚子里有儿,没有儿肚子里有娘”,老师也有慈母的胸怀啊,他们的肚子里永远装着自己的学生。
我们从此来往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