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双喜”球拍
作文的力量
王郁清老师教语文,语言生动,联系实际,深入浅出。他有次布置我们写作文,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记得那时我已经读四年级了,杨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叫《我的母亲》。我笔下的母亲和吴文娟同学笔下的母亲,引起了王老师的特别关注。报纸上经常刊登一些忆苦思甜的文章,有篇文章的题目就叫《我的母亲》,作者说他的母亲八岁就当了童养媳,十一岁就给地主当长工,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还经常挨地主婆的打,身上伤痕累累。我看过那篇文章,记住了那篇文章的内容,见王老师布置的作文题与那篇文章正好巧合,就照抄照转。
“黄北平同学,请你站起来,将自己的作文给同学们念一遍。”王老师将作文本发下来后,对我说。
“我的母亲叫杨菊英,八岁当童养媳……”我马上站起来,开始有板有眼地念那篇作文。我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成绩一直冒尖,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自己写的作文,我自以为肯定是我的作文写得好,被王老师当成了范文。
“同学们,黄北平同学的作文写得好不好?”王老师问。
“好。”全班响起一片叫好声。
“同学们都说好,可我要说不好。为什么我要说不好呢?我请黄北平同学回答几个问题。”王老师说着把头转向我,“黄北平同学,你母亲在你们家当过童养媳吗?”
“……”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在我们家当过童养媳,我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童养媳。
“不可能啊。解放后的第一部《婚姻法》是1950年5月1日开始实行的,听说你母亲是你爸爸从部队复员回来后才结婚的,你爸爸是哪一年复员回来的?1953年底。那你母亲哪是什么童养媳?所谓童养媳,那是女孩子从童年起就被送到未来的男人家,由公公婆婆从童年养起,养大后再完婚,这种恶习在解放前的大巴山一带确实很普遍,至今也还没有彻底绝迹,但你母亲肯定没有当过童养媳。”
王老师这样一说,羞得我满脸绯红。
“你的母亲十一岁给地主当过长工吗?也没有吧。大巴山一带确实有女孩子给地主老财当佣人,佣人就是‘女长工’。可一般的佣人都是年龄稍大的女孩子,她们从小被地主老财弄去洗衣做饭搞家务,或被地主老财弄去当奶妈,喂孩子,不可能让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去当佣人,十一岁的女孩子能干什么呢?事实上,你的母亲也没有给地主当佣人。你的外婆家穷是穷,田地不多,靠佃租地主的田地生活,导致你的母亲是文盲,几个舅舅也没读多少书,但据我所知,你外公外婆既没将你舅舅送到地主家当长工,更没将你母亲十一岁就往地主家送。”
王老师这样一说,我的脸更红,心也跳得更快了。
“我知道,黄北平同学这篇作文,模仿了报纸上最近刊登的一篇忆苦思甜的文章,那篇文章写得很生动,有不少值得借鉴的地方。但请同学们注意,借鉴也好,模仿也好,一定不能照抄照转,得将别人文章里的精华消化吸收,变成自己的东西。作文要有自己的真情实感,不能照抄照转。在此打个比较粗俗的比喻,就好比我们吃食物,将再好的东西吃进肚子里,不消化,不变成自己的营养,吃鸡肉拉鸡肉,吃羊肉拉羊肉,那吃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以黄北平的这篇文章为例,黄北平的母亲勤劳能干,他的父亲经常在外打猎,母亲里里外外一把手,将一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很不容易,如果黄北平不去照抄照转别人的文章,实事求是地围绕着母亲身上的美德去写,不但能将母亲写得很真实,还会写得很感人。而照他现在这样,母亲没当童养媳写成母亲当过童养媳,母亲没有给地主当长工说成当过长工,把母亲写得很虚很假,缺少真情实感,不但说不上生动,也不可能打动人心。我这样说,同学们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教室里响起一片整齐的喝喊声。
“黄北平同学,你听清楚我讲的意思了吗?”王老师又特地转过头盯着我问。
“听……听清楚了。”我回答,声音远没有别的同学那样洪亮。
“听清楚了就好。我有一个建议,请黄北平同学根据我刚才说的意思,回去后好好想一想,想好后再以《我的母亲》为题,重写一篇文章,一定要写自己知道的事,写真实的事,写能感动自己的事。文章只有先打动了作者自己,写出来后才能打动读者。如果黄北平的下一篇《我的母亲》真的写得好,我们再请他给全班同学朗读。同学们说好不好?”
“好!”
“黄北平同学,你下去后能不能根据我讲的意思重写一篇《我的母亲》?”
“能!”我大声回答。
“好,我等着看你那篇新的《我的母亲》,请坐。”
那篇文章让我出了大洋相,让我无地自容,但也正因为那篇文章让我红了一次脸,出了一身汗,让我对怎么做好作文有了些许感悟。下来后,我结合对母亲的真情实感,重新写了一篇《我的母亲》。我不但写了母亲在家任劳任怨,为一家人的生活里里外外忙碌,是个好妈妈,最特别的地方是突出了母亲的美德——孝敬婆婆。我爷爷当过川陕苏区仁和乡苏维埃政府主席,1934年被张国焘以清除AB团的名义冤杀。那时我爸爸才四岁,二十几岁的奶奶既当妈又当爹,含辛茹苦把我爸爸和姑姑养大。妈妈体谅奶奶的苦楚,几十年来精心侍候婆婆,从没与婆婆红过脸。在全家人中,婆婆地位最高,好饭菜供婆婆吃,好衣服供婆婆穿,虽然婆婆年事已高,可红光满面,身上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母亲是远近闻名的孝顺儿媳,受邻里尊敬。我把重新写好的《我的母亲》交到王老师手里,王老师当着我的面连看两遍,一拍大腿,称赞说:“这篇作文有血有肉,人物形象丰满,写得有感情,好,好,作为范文,批准你在班上朗读。”我在班上朗读了一遍,赢得了同学不少巴巴掌。
不少同学畏惧写作文,把作文称为“憋文”——憋出来的文章,我却爱上了作文。从此,我的许多作文都成为范文,一次次在班上朗读。上大学时,我给校报投过稿,挣过几笔小小稿费,后来还编过一本杂志,再后来还与人合作写过书。我这一辈子“做作文”虽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果,但王老师点拨我写《我的母亲》那篇作文的全过程,使我对如何做作文有了一次质的升华。
我的收获很大,吴文娟同学收获更大。她的作文表面看写得很真实,可也同样把母亲写走了样。吴文娟在作文中,说她母亲从来都不顾家,把给她买衣服的钱拿给别人,弄得过年时别人家的姑娘都有新衣服穿,她只能穿着旧衣服过年。还写母亲为了追求个人的幸福,抛弃她回了娘家……在吴文娟的作文里,母亲是一个不顾家、不管孩子的人,既看不到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爱,也看不到一个女儿对母亲的依恋。作文虽然写得有真情实感,可不合常理啊,世界上有几个孩子的母亲像吴文娟笔下的母亲呢?
王老师没有直接对那篇作文作出评论,而是把吴文娟叫到办公室,要她讲述她与母亲之间的故事。吴文娟就把她心目中的母亲又重新向王老师讲了一遍。王老师听后得出结论,如果吴文娟讲述的是事实,那她母亲确实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应该受到女儿的谴责。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王老师有所怀疑。
“听爸爸和爷爷奶奶说的。”吴文娟老实回答。
“你爸爸和爷爷奶奶说的话只是一面之词啊,是不是就对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不要跟着大人盲目地怨恨你的母亲。天下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儿女。也许你的母亲不是你作文里写的那种人,有可能是被冤枉的。”王老师这样教育吴文娟。
吴文娟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这让王郁清老师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帮帮这个学生。
听说吴文娟的母亲回到了娘家,王老师决意去找。一个星期天,他以买天麻为名,一大早就出门,到张公堂去家访。经了解,吴文娟的母亲完全不是女儿作文里所描写的那样一位狠毒的女人,而是一位勤劳善良的好母亲。
原来,她母亲靠挖半夏,摘金银花、五倍子,积攒下十六元钱,准备过年时给女儿做新衣服。这时候,父亲突然生病,不住医院就活不了命,家里又拿不出钱,她不得不将钱拿给老人治了病。由此,全家人都指责她不顾自己女儿,吃里扒外,是个败家子、丧门星,打得她浑身伤痕累累,一纸离婚证书将她扫地出门。母亲虽然离了婚,并没有改嫁。山区缺女人,她又是持家种地的一把好手,上门提亲的最少有十起以上,可半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再找人家,因为她心里有吴文娟这个女儿。为了缓解思女之痛,有好几次,她还偷偷跑到仁和小学,远远看过正在教室里上课的女儿。
“吴文娟,你外公是你们家的外人么?”了解清楚吴文娟母亲的这一切,王老师把吴文娟再次叫到办公室,问。
“不……不是。”
“你外公生病了,你母亲该不该拿钱给你外公治病?”
“该……该。”
“这就对了嘛。你长大后,假如你爸爸病了,不治就要死人,你能见死不救吗?你也肯定会拿钱给你爸爸治病的。你外公病了,你母亲就是没钱,借钱也该给你外公治病啊。都是贫穷惹的祸。你妈妈用准备给你做新衣的钱给你外公治病,完全是一种无奈的决定,那不叫吃里扒外,那叫尽儿女孝心。你爸爸为十六块钱的事打你妈妈,与你妈妈离婚,那是蛮不讲理,是欺压你妈妈,大错特错。这事,你可得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跟着你爸爸和爷爷奶奶指责你妈妈,只要把你外公的病治好了,新衣早穿一天晚穿一天,多穿一件少穿一件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吴文娟低头不语。
“你母亲是很爱你的,与你爸爸离婚后,至今没有改嫁,就是因为爱你,丢不下你。你知道吗,你妈妈还跑几十里路到学校来看过你呢。”
“真的吗?”吴文娟抬起了头,眼里含着泪水。
“真的。你妈妈亲口对我说的,你外婆外公也能证明。”
“妈妈!妈妈!”吴文娟泪流满面,把头趴在王老师办公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别哭。哭不是办法,你得动员你的爸爸去向妈妈认错,把妈妈接回来,与你妈妈复婚。你还得给爷爷奶奶做工作,让两位老人家也能够知道自己错了,在你妈妈回来后能笑脸相迎,让你妈妈回来后能够感受到家庭的温暖,留得住。你能不能做到?”
“王老师,我能。”吴文娟擦干泪水,抬起了头。
和吴文娟谈心后,王郁清老师又走到严家山,找到吴文娟的爸爸,介绍了自己到张公堂访问的情况,并直言不讳地对吴文娟的爸爸提出了批评。
“我说老吴,不是我这个当老师的要猪鼻子插葱——三管鼻子多一管。我问你,你女人是不是把钱拿给吴文娟的外公治病了?”
“是……是是是。”吴文娟的爸爸承认。
“吴文娟的外公是外人么?”
“嗯……”吴文娟的爸爸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一脸苦笑。
“你的父母是父母,你的岳父岳母也是父母。如果吴文娟的外公是你们家的外人,那很简单,你将来就是吴文娟一家人的外人啰。你病了,吴文娟也可以见死不救,手里拿着钱看着你等死!”王老师的语气越来越严厉。
吴文娟的爸爸没有说话,但看得出,王老师的这些话如重锤一样敲进他心里,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瞪着王老师。
“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你带儿带女干什么?你再穷也想给吴文娟做新衣干什么?还不是想将来吴文娟长大了能孝敬自己,使自己老来有所依靠,你总不会希望吴文娟长大后忤逆不孝吧?俗话说,‘屋檐水,点点滴,点点滴在原窝里’,父母亲是孩子最好的老师,你们对父母孝顺,孩子将来才会对你们孝顺。老吴,这样浅显的道理你应该懂啊。”
吴文娟的爸爸低下了脑袋,脸红到了耳根子。
“喂,老吴,说心里话,离婚后日子不好过吧?你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么?你就准备让吴文娟继续当‘无娘儿’么?”见吴文娟的爸爸脸红了,王老师不失时机地问。
“不……不这样过怎么办?再找?谁看得上我们这样的家。”吴文娟的爸爸抬头望着王老师。
他说的是实话。自从离婚后,自己又当爹又当妈,日子过得太艰难啦。想找个女人,可哪里那么容易?山区农村别说像他这样拖着一个孩子的光棍汉不好找,就是那些没结婚的,人长得精精神神,多多少少还有点儿文化,就因为家庭贫穷一直找不到老婆。有些人无奈之下花重金买女人过日子,遇到放鸽子的,弄得人财两空,鸡飞蛋打。照吴文娟爸爸现在的这个样子,下半辈子肯定是一根光棍插到底了。
“我到吴文娟妈妈的家里去过,她可是心里一直挂着吴文娟,好多人上门给她提亲,她都没有答应啊。”
“她没嫁人,我也不好意思去把她接回来复婚啊。”吴文娟爸爸脑袋使劲摇了起来。看得出,他对于做出匆匆忙忙与老婆离婚的蠢事后悔不迭。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只能耍男人的威风,就不能下个‘矮桩’?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能屈能伸,错了就是错了,登门找老婆赔个礼,认个错,争取复婚,掉不了一两肉,吴文娟可是盼着妈妈回来哟,你要再不抓住机会,吴文娟的妈真成别人的了。”王老师因势利导。
“我要妈妈回来,我要妈妈!”吴文娟在旁边喊。
“那我明天就到吴文娟的外婆家走一趟?”
“当然要走一趟。只你去恐怕还不行,还得带着吴文娟一起去。你把错一认,吴文娟几句‘妈妈’一喊,这事可能就成了。”
“都是我的错,请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的错误。”第二天,吴文娟的爸爸果真提着糖果和一只大公鸡,带着女儿,到了张公堂。见着吴文娟的外公外婆,认错不迭,见着吴文娟的妈妈,也是低头认错,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妈妈!”“外公!”“外婆!”吴文娟那嘴巴甜得不得了,一见到母亲和外公外婆,就扑进怀里撒娇,“爸爸知道错了,你们就原谅他吧。”
开始几个人都黑着脸,只把吴文娟接进了门,连狗都不替吴文娟父亲赶。后来,心也软了,气也消了,当天下午,吴文娟的妈妈就跟着丈夫去办了复婚证。
王老师通过一篇作文,挽救了一个破碎的家庭。
“松皮大会”引发的血案
送给王老师的礼品
开始,王老师只是被批斗,还没有完全剥夺他上讲台的权利。他从批斗会场下来,把挂在脖子上的牌牌一摘,拿起教案就到教室讲课去了。
开了两次批斗大会后,斗争突然升级,他被送进县上办的学习班。其实是变相劳改队,如果没人搭救,即使不被弄去劳改,也要被戴上一顶坏分子的帽儿,被开除公职,发配到农村,也吃不成商品粮了。
这时,校长赵子章出面保人了。他一层层找上去,最后找到了县革委会一把手。
“老赵哇,我劝你回去吧,找再多的人也没用。王郁清在文革中跳得那样积极,不弄他弄谁呢?”一把手这样答复赵校长。
“王郁清跳得积极,是你们安排他去呼口号的啊,如果他不领头呼口号你们答应吗?你们也不答应嘛。他是奉命替你们办事,奉命领头呼口号,他得了什么好处?不但没得好处,耽误的课他还得加班加点去赶,这样对待积极为你们做事的人,太不公平、太冤枉啊。要是他这样的人都受到打击,下次再搞什么活动,还有谁跟着你们跳?你还是说一句话,把他放了,学生还等着他上课呢。”赵校长扭住一把手不放。
“放了?我说一句话就能把他放了?老赵,你开国际玩笑,我哪有这么大的权力?判不判他的刑,判什么刑,这得等弄清事实,分清他应负什么责任,最后再研究决定。”一把手是刚解放不久的干部,对政治运动心有余悸,他一点不松口。
“弄清事实,分清责任?好!那我们就拿事实说话吧。”一把手虽然没有答应放王郁清回学校,但弄清事实四个字激活了赵校长的灵感。
回到学校,赵校长立即找当时参加大会的人了解实际情况。大家证明,王老师确实没有动手打人,还用身体遮挡过受害者。他还找公社革委会干部,找供销社、储蓄所、食品站的工作人员,也请他们出了证明。那天到会场看热闹的一些农民,听说赵校长要保王郁清老师,也主动找过来,愿意证明王老师无罪。
没过两天,赵校长就把厚厚一摞证明材料递到了县革委会一把手案头。证明材料之扎实,证明人数之多,实属罕见。一把手大笔一挥,下令释放王郁清老师。
王老师回仁和小学教了一学期后,接到调令,调到了高桥小学。他是被高桥小学校长挖走的。高桥的码头比仁和大,交通比仁和便利,王老师的家就在下两街上,从高桥回下两比仁和近三十来里路。从仁和调到高桥,他算是从糠箩筐跳进米箩筐。
听说王郁清老师要调离仁和小学,爸爸与娘商量给他送点礼物。王老师先是教我的大姐和二姐,接着又教我的语文和音乐,有恩于我家。
“送点什么呢?王老师是城里人,我们家有什么东西他能看得上眼呢?”娘说。
那时,最常见的礼,是送一个“炸药包”(一包点心)和两颗“手榴弹”(两瓶酒)。我从来没见王老师喝过酒,送两瓶酒,别的人喜欢,恐怕王老师还未必喜欢呢。
“送什么?就送点自家产的嘛。家里还有些核桃,王老师讲课辛苦,课间操时吃几个核桃,核桃补脑。”父亲拿出主意。
“好,就送核桃。”爸爸和娘商量妥当。
我们家地坝边有一棵核桃树,年年都要收一些核桃。核桃装在一个木箱子里,几个男孩子嘴巴特别馋,今天摸一个敲开吃了,明天摸一个敲开吃了,三摸两摸,被摸得剩下不多了。父母把核桃拿出来数了两遍,只有四十九个。
“至少也要凑足五十个嘛。到隔壁去借一个?”父亲提议。
“笑话,有借一两盐借一斤米的,哪有找人借一个核桃的?算了,四十九个就四十九个吧。核桃一般都是论斤,不信我们把核桃送给王老师,他还会一个一个地数?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嘛。”娘说。
“只送这点核桃也拿不出手啊,还能不能再送点别的?”见娘把核桃装好,父亲问。
“别的?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蜂糖。”娘看了看不远处的蜂箱说。
父亲不但是种田的行家里手,还会打猎、染漆、种白芍、养兰花、养蜜蜂。他出门身上都带着个空玻璃瓶子,遇到“向蜂”(寻找新家的侦察兵)能捉住的就顺手捉住,带回家放进空蜂桶里,很快就会把其他蜂引来,建起一个天然的酿蜜窝点。家里每年都要割好多斤蜂蜜。除了卖钱给我们攒学费外,过年时还要兑蜂糖水给全家人喝。真正的山花蜂蜜,味道正宗,滋养人,冲出的糖水稠稠的,挂杯,甜得透心。
“蜂糖?可现在不是割蜂糖的时候啊。”父亲犹豫道。
割蜂蜜必讲时令。四月李花开,五月油菜花开,六月梨花开,仲春初夏是产蜜的盛季,王老师调走是九月开学的时候,秋天已到,山花虽有,已趋凋零,蜜蜂采花,主要是为自己过冬作准备,此时割蜜,无异于蜂口夺食,会严重影响蜂群的繁衍生存,养蜂人一般都不会在秋后对蜂蜜下手。
“你看有没有糖厚一点的?不割多了,只割一斤。”
“那就割一斤吧。”
晚上,父亲将一桶平时蜜蜂进出最频繁的蜂桶盖揭开,将烟吹向聚集在蜜页上的蜜蜂。过去,只要蜂们一闻到烟味,就纷纷闪开,把一片干干净净的蜜页让给父亲。这次,或许是蜜蜂意识到父亲要夺取他们过冬的救命口粮,它们忍受着烟熏的痛苦,围着蜂页不愿离去,烟熏了好长时间,它们才不情愿地把一片蜜页让出来。父亲割下半片蜜页,挤出蜜汁,估计在一斤以上。
王老师离开仁和小学的前一天晚上,父亲领着我来到王老师寝室,将核桃和蜂蜜交给王老师。王老师高高兴兴地收下了礼物,对父亲表示了感谢,还对我说了不少鼓励的话。王老师走的那天,好多老师和同学都来送行,场面很热闹。王老师眼中含着热泪,同与他一同战斗过的老师一一握手,对围在他身边依依不舍的学生频频挥手。
蜜渣我们先是泡水喝,喝过蜂糖水,连蜜渣都被我们兄弟几个分着嚼了。
自割掉那半片蜜页后,那桶蜂似乎疯了,见人就追,见人就蜇。山区的冬天来得早,十月份就打霜下雪。蜜蜂采不到花粉,只能相互依偎在一起,抵御着寒冬与饥饿。父亲买了白糖,放进蜂桶,但那桶蜜蜂仍然很少出动,不吃不喝。没多久,那桶蜜蜂便抱团长眠了,蜂桶底部摆满厚厚一层尸首。
师生情未了
我和王老师的联系一直未断。
1981年,我正在四川医学院口腔系读大二,一天,王老师带着大儿子王嘉俊突然来学校找我,说是孩子被成都科技大学分析化学系录取,开学前学校要进行身体复查,而复查正好在四川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王嘉俊身体很棒,唯一担心的是视力。分析化学系因为工作离不开看显微镜,要求学生两眼裸视不能低于0.8,王嘉俊的裸视左眼1.0,右眼在0.7至0.8之间。检查时精神放松,0.8没问题,稍一紧张,就没有把握。如果右眼裸视达不到0.8,上了录取线也可能被淘汰。
山区孩子考上大学很不容易,考上一个心仪的学校心仪的专业更难。如果因为一只眼睛裸视差0.1遭刷了下来,那可麻子不是麻子——坑人了。山里人以为城里人什么事都能办得到,我们生产队有个人在部队当汽车兵,复员后分配到达县地区钢铁厂开大货车,全村人都以为他的能耐大得不得了,遇到什么难事就跑到达钢去找他求助。王老师把我这么个穷学生也看得很了不起,要我想办法帮王嘉俊渡过这道难关。
我领着王嘉俊,戴着校徽来到第一附属医院。我想得很简单,如果主持视力检查的医生知道我是四川医学院的学生,也许能高抬贵手,帮我化解这个难题。我把学生证拿在手里,找到五官科正在给学生测视力的一个男医生,向他说明情况,求他帮忙。
“这事我办不了,你得去找我们科主任。”男医生瞅了一眼学生证,又看了看我的校徽,毫无表情地说。
“这位同学有什么事?”女科主任先瞅了瞅我手里的学生证,看了看我胸前的校徽,态度很温和。
“这是我一位小老乡,考上了成都科技大学分析化学系,右眼裸视本来够0.8,怕检查时心情紧张没有把握,老师能不能……”我大着胆子说出了请求。
“你这同学怎么能找我们办这样的事呢?学校某个系规定裸视要达到多少,那是他们将来工作的需要,必须严格执行,如果把不符合视力要求的学生送进那个大学,那是要给国家培养废品!”她脸色骤变,追问我是哪个系哪个班的,我赶紧带着人落荒而逃。
不能让王老师带着希望而来,怀着失望而归啊。我突然灵光一闪,王嘉俊对视力表上的0.7可以轻松过关,何不将0.8那一行的次序背下来,牢牢记住,检查时依样画葫芦,不就照样能顺利过关吗?拿定主意,我就到视力检查室去,将视力表上0.8那一行看了好几遍,记得扎扎实实,写在纸上,要王嘉俊背得滚瓜烂熟。我们模拟了好几次,王嘉俊才去检查,顺利通过。
还有一次,我大学毕业回家看望父母,恰巧和王老师一同从下两到高桥。记得那是夏天正午,路上烟尘滚滚,太阳在头顶耍威,我们汗流浃背。我心想,如果有台拖拉机从身旁经过,能把我们拉上一段该多好啊。正想着,后面开来一辆农用车,路过我们身边时,突然“吱”地一声刹住了,从驾驶室跳出一个人来。
“王老师,你们是不是到高桥?”他头发上粘着黄土,脸上滚着珠汗,光着膀子,手拿一条毛巾,边擦汗边笑眯眯地问王老师。由于毛巾粘着尘土,一擦,流着汗的脸被擦得花里胡哨。
“是到高桥。你是?”
“我是孬狗子啊。你连我这个孬狗子都不认得了吗?”
“孬狗子?啊,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我上课你总在下边讲话的?”
“对呀,我就是那个孬狗子。因为我上课不认真听讲,你还给我吃过‘栗爆’呢。嘿嘿!”见王老师认出了自己,孬狗子嘿嘿一笑,一脸腼腆。
栗爆一词在川东北一带很流行。右手食指和中指弯曲,形同丁锤,用这种肉丁锤敲谁的头,被称为吃栗爆。栗爆就是爆炒的栗子,轻者敲出一片红润,重者敲出一个红包,那是山区农民教育不听话子女的常规武器,也是一些小学老师对付不听话学生的常规武器。
“孬狗子,有本事到台上来讲,别在下面呱呱呱呱,影响别人听课。”王老师有一副菩萨心肠,可有时候脾气也蛮暴躁。有的学生上课不认真听讲,叽叽喳喳在下面开小会,他特别生气,先是提出严厉批评,如果挨批评过后嘴巴还叽叽喳喳不停,他往往黑着脸,瞪着眼,蹙着眉,几步走过去,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弯曲,“啵”的一下敲到那个学生头上。我就不止一次看到王老师请学生吃栗爆,不过他请吃栗爆的,全是男生。
“啊,对不起,孬狗子。那时我让你吃栗爆不对,我现在向你检讨。”见跟前这个牛高马大的学生一脸腼腆,王老师也颇觉尴尬。
“先别说对不起我的话。王老师,黄北平,我正好也要到高桥,请上我的车,我送你们去。在车上我们摆摆龙门阵。”
“那好,我们就坐你的车。北平,走。”王老师见孬狗子很热情,就答应坐他的车。
见王老师愿意坐他的农用车,孬狗子高兴得满脸通红。驾驶室座位上落满尘土,他就用毛巾把座位认真地擦了擦,才请王老师落座。
“孬狗子,我那时给你吃了那么多的栗爆,你还恨我吧?”坐进驾驶室,车子启动,王老师问道。
“王老师,我哪敢恨您呢。要说恨的话,是恨您那时给我吃的栗爆太少了,要是您那时让我多吃几个,把我敲醒,使我多读几年书,我可能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孬狗子说得很诚恳。
“哈哈。你不恨我,还怪我给你吃的栗爆太少?怪事了。”王老师哈哈大笑。
“王老师,我说的是真心话。黄北平可能知道,我二舅当过县委组织部副部长,曾想办法把我安插到乡政府去当文书。我干了两个月,可因为文化底子太薄,接电话都记不下来内容,总耽误事。我怕连累舅舅,自己辞了那么好的工作,出来学开的汽车。我如果那时能努力读书,不说像黄北平那样考上大学,就是把乡文书工作做好,当个乡干部,也比现在当驾驶员强啊。哎,我是你教的学生中最没出息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孬狗子,你车老板当起,怎么最没有出息呢?喇叭一响,黄金万两,月入几大千,赛过当县长。”那时,公路运输市场刚刚放开,汽车驾驶员收入丰厚,很吃香。王老师开导道。
“开汽车最重要的是安全,十次车祸九次快,千万不要开英雄车,没有安全就没有效益。”王老师教育人成了习惯,在车上也给孬狗子上起了安全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