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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父母 完结

作者:黄北平著 刘秀品整理
经常给我们训话的是谭维明主任。准确地讲,谭维明是下两中学革委会副主任。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各级政府、人大、政协都隐退了,统统叫作革命委员会,县里叫县革委,地区叫地革委,省里叫省革委,学校叫校革委,工厂叫厂革委。下两中学革委会主任是县林场一位姓李的工人,因为他个子大,没读多少书,人呼“李大汉”,被派到下两中学来“领导一切”。幸运的是,李大汉品质好,对人忠厚,知道自己领导不了那些知识分子,就干脆什么事都不管,一切都由谭副主任说了算,谭主任也就当仁不让,成了下两中学实际上的一把手。
谭主任1944年出生于南充市一个山沟沟里,父母都是一字不识的农民,从小学到高中,基本上都是打光脚板。在南充读书时,一百多斤红苕吃一个月,全靠哥哥挑进城,几年的学杂费,全靠助学金。1963年考入四川大学数学系,入学不久就当了班长,入了党,1969年初被分配到南江县。
正值四川武斗高潮,炮火硝烟,人心惶惶,路都没法走了。分配到达县地区的几百名大学生,无奈之下向重庆警备区求援。警备区派出部队护送,荷枪实弹,军车上架着机枪,将他们送到各地。南江当年分来一百三十多名大学生,其中有许多来自名牌大学。分配工作时,全部下到最基层。北大物理系的到农具厂铸造锅儿罐子,重大电机系的分到电器修配厂,北大汉语系的被分到县火电厂。分到中小学的,因为停课闹革命,也没有机会执掌教鞭,全被安排到北极牧场放牛放马放羊,谭维明就在北极牧场石鹅寺当了羊倌。
石鹅寺山高林密,冬天大雪封山,山上的人下不来,山下的人上不去,有时没有一粒米,没有一颗盐,全靠吃红苕洋芋活命。有的大学生见前途无望,就天天拱猪、打百分。那时不兴赌博,就在额头上贴纸条,谁输得多,额头上的纸条就贴得多,一天下来,有些人额头上的纸条贴得花花绿绿。谭维明坚信乱哄哄的局面不可能永远下去,知识一定会有用武之地,他抱着大学课本一页一页地读,把老师没有教的内容全啃了下来。其他人甩了几个冬天扑克,他学习了几个冬天的文化知识。复课闹革命,谭维明来到下两中学当了校革委会副主任。
谭维明三十岁便成为下两中学实际上的当家人。我第一眼就被他威风凛凛的气质震慑住了。一米八五的个子,戴一付金属框圆眼镜,往讲台上一站,双目在镜片后闪来闪去,不怒自威。学生见到他,都像老鼠见了猫。全校开师生员工大会,别人讲话,下边“嗡嗡嗡”响成一片,谭讲话时会场清风雅静,秩序井然。为什么呢?主要是他讲话重点突出,逻辑严密,干脆利落,没有废话。如果把他讲的内容听漏了,工作就可能遇到麻烦。
“他讲话的时候,下面的人尿胀忙了,都是提起裤子小跑,生怕听漏了,从来没有撒假尿、屙假屎的现象。”有人说。
教材突出政治,物理、化学全都是为工农业服务,《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是学生必读的两本书。南江县没有什么工厂,学工没地方去,主要是学农。每到农忙季节,学校就放农忙假,组织学生和老师下乡劳动。
我上小学和初中那会儿,学校都要放农忙假,到生产队去支农,而到了高中阶段,其他中学都放农忙假,下两中学却不放农忙假。“城里孩子分不清小麦和韭菜,到农村学农应该,我们学校本来就建在偏远山区,这些从农村来的学生,五六岁就在家里放牛割草,拿得动锄头就帮助父母下田种地,本身就是农民的后代,也就是农民,他们还用得着再下乡学农吗?他们到学校的主要任务就是读书,就是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不管形势怎么变化,社会怎么发展,文化知识总是有用的。”谭主任这样说。为了应付上级检查,学校辟了两块实验田,种植水稻、小麦及蔬菜。
谭主任见上面发的教材没有多少科学内容,就将文化大革命前的高中教材找出来,只把那些明显不合时宜的内容删去,让老师给学生传授。
谭主任认准了一条理:喊破嗓子,不如作出样子。他自己带头上公开课,给其他老师作出榜样。他本身是高材生,教数学特别有一套,逻辑性强,而且上课从来不拿什么圆规、角尺,要画圆,拿粉笔随手往黑板上一画,顺时针旋转一周,一个圆就画成了,比别人拿圆规画还要快;要画个角,随手在黑板上一画,需要45度的角就正好45度,需要画90度的角就正好是90度,学生拿角尺去验证,角度不差分毫。
谭主任因为自己有本事,所以特别喜欢成绩好的学生,发现一个学习好的苗子,千方百计也要保住。有个叫戴进的同学就是他保下来的。戴进的爷爷是川北有名的大地主,曾多次暗中接济过地下党,解放后却被镇压了。戴进的父亲戴朴元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元潭小学当校长,母亲张恒圆也是师范学校毕业生,在石庙小学当校长。1957年反右,戴朴元成了被引出洞的蛇,戴上右派帽子,撤销校长职务,妻子也受到牵连,也被免去校长一职,双双被调到平岗小学当老师。戴进跟着父母在平岗小学读书,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名。小学毕业推荐上初中时,就因为戴进的家庭,堂堂第一名竟被卡在“戴帽初中”班门外。
高桥乡有个戴帽初中,父母就托朋友把戴进送到高桥,到那儿当了旁听生。课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被正式推荐的学生才有,旁听生没有。好在老师对他这个旁听生格外同情,讲过课后,再将自己的课本交给戴进复习。老师不改他的作业,不公布他的考试成绩。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冒尖,初中毕业时,班主任老师和校长很欣赏戴进,都极力举荐他,想把戴进塞进下两中学。
下两中学本来就僧多粥少,几个小学校的校长,都想找理由把其他学校的学生拉下去,把自己学校的学生推荐上来。名单报到区革委,区革委专门开校长会进行审查,一个一个拉出来比。当念到戴进的名字时,马上炸了锅,戴进不出名,可他的父亲、母亲和爷爷全都是“知名人士”,攻击他的钢鞭材料摆在那里:“贫下中农需要上学的孩子那样多不推荐,偏要推荐戴进这种复杂家庭出身的学生,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他成绩再好,就是新科状元,也不行!”戴进被活生生刷了下来。
“那娃儿不读书实在太可惜了。谭主任,你能不能破个例,做个好事,把他给收了?”一散会,高桥小学校长就找到谭维明主任,想给戴进开后门。
“你说那个戴进真是个读书的料?”
“哎呀,我还能糊弄你呀。戴进连课本都没有一套,可成绩一直是全班的第一名。他不但初中的课学得好,好多高中的课他都自修了。”
“他是在会上被卡下的,有目共睹,记录在案,这个例谁敢破?我看这样,先把他弄到长赤中学去当旁听生,等过一段时间,再转到下两中学来。”谭主任想出了一个主意。
谭主任给在长赤中学教书的同学打了个招呼,事情就办妥了。
戴进在长赤中学读了一个学期,谭主任将他正式转学到下两中学,插进我们班,与我成了同班同学。就这样,戴进取得了正式学籍,达到了“曲线上学”的目的。戴进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刻苦努力,语文、数学、物理、化学,门门功课都在全班前列。1978年南江县恢复高考第一年,他一举考上重庆大学机电系,成为下两中学文化大革命后首次被录取的两个学生之一,为下两中学争了光。如今,戴进是山东科技大学的名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