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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父母 完结

作者:黄北平著 刘秀品整理
1976年9月,我初中毕业,离开读了七年书的仁和小学,被推荐到下两中学读高中。
下两中学以前只有初中,1973年开始设立高中部。那是下两区每年五百多名初中毕业生心中向往的圣地。
下两这个名字取得很随意,因为有两条河在这里汇合,这条河就叫下两河,两条河的交汇处有人建了渡口,盖了房子,这地方就叫成了下两。而在下两上游一百多里远的地方也有两条河交汇,那两条河交汇处也建了码头,盖了房子,那里就被叫成了上两,交汇后的河就被叫成了上两河。上两河的水流到下两,再往南流五十来里,流到巴中,汇入巴河,到达州三汇,与州河相汇,成为嘉陵江的重要支流渠江。
下两建了渡口,房子越盖越多,慢慢繁华起来。1953年,下两区应运而生,下辖八个乡,近十万人口,区公所就设在下两。下两不但有条终年流淌的下两河,还横贯着一条广巴公路,下通巴中、重庆,上通广元、西安,是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重镇。
当时的下两中学,虽然名气不小,但教学设备很差。最好的教学楼是两栋两层高的灰砖房,照明全靠煤油灯,也没有自来水。全校师生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用脸盆到河里去端水。河道离学校五百多米,中间隔条公路,每个学生端两盆,维持全校一天的生活用水。到了冬天,河里起雾,路上滴水成冰,溜溜滑滑,端水摔跤是家常便饭。
除了早晨到河里端水,还要上劳动课,背石头,烧石灰,烧砖瓦,种麦子,种蔬菜,用榔头碎石嵌路挣班费。学校提的口号是:“突出政治,坚持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
上学靠推荐。小学升初中靠推荐,初中升高中也靠推荐。下两中学的学生都由各公社校推荐而来。而推荐的标准主要是讲政治,推荐“红五类”,被推荐的学生,成绩差异相当大。一些成绩很好的同学,因为家庭沾上了“地富反坏右”的恶名,失去了被推荐上学的资格。
我们家兄弟姊妹多,父母省吃俭用,供我们上学实在不易。从一年级开学,爸爸和娘就告诉我:“儿子呀,我们家条件就这个样子,你也很清楚,我们既没有关系,也没有钱财,要跳出农门,要吃上商品粮,只有你认真读书啰。”我从小就知道没有靠山,只有靠读书改变命运,学习也比较自觉,学习成绩都是班里前三名。上了高中,学习自觉性更高,成绩在班上也一直名列前茅,上学不久就当上了学习委员。
全校管总务的是一个老头,高个子,黑瘦,成天不声不响,既很少听到别人与他说话,也很少听到他与别人说话。他似乎是一个哑巴,随时拴一个蓝布围腰,默默无闻地做着他的总务工作。总务,其实就是学校伙食管理员。
管总务的老师姓李,叫李向荣,他是耳朵完全失聪的聋子。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在失聪以前,他是下两中学教得最好的语文老师,也是下两中学的开拓者和创始人。
下两中学是李向荣于1958年受命担纲筹建的。建校伊始,没有校舍,他就走“先治坡,后治窝”的自力更生老路,先在下两街上租了几间民房,打扫打扫,招生上课。学生招起来了,老师调进来了,教学逐步走上了正轨,建设校园的事才提上议事日程。
县上原先计划把下两中学建在下两街上,便于学生上学。李老师经过认真考察后提出,学校不能建在下两街上。学校需要安静的环境,建在街上,不利于学生学习。而且,下两街道地形狭窄,两山夹一河,要建一所像模像样的学校,那是板凳上哈(搓的意思)麻将——摆不开。李老师把眼光瞄准了阳光坝。
阳光坝因阳光充足而得名,是山区难得见到的一个小平坝,离下两街道五里远,一面靠青山,一面靠下两河,最可贵的是山上有股泉水,冬暖夏凉,四季长流,足够几千人使用。这里不但环境清幽,远离喧嚣,而且未来发展的空间也足够大,是建学校最理想的地方。县里接受了李老师的建议,决定下两中学就在阳光坝落地生根。
李老师立即组织师生员工平整土地,上山伐木,烧砖烧瓦,修建教学楼。经过两年努力,两栋青砖青瓦的二层小楼在阳光坝耸立起来了。接着盖食堂、宿舍、体育场,栽植果树,美化校园环境。在李老师的组织指挥下,下两中学白手起家,完成了从无到有的蝶变。李老师虽然没有被正式任命为下两中学的校长,只是临时负责人,但大家都从内心尊敬他的胆识和才能,喊他“李校长”。
李校长是大学本科毕业生,他不但眼光敏锐,组织能力强,教书也是一把好手。教语文是他的强项。他写得一手好字,钢笔字、毛笔字、粉笔字,样样拿得上手。写大字标语,一个字一米见方,他不用打底样,拿起排笔直接往纸上画,中规中矩,神采飞扬。他教过的学生,好几个后来都成了各个学校的骨干老师,比如前面讲到的杨映忠和下文将要讲到的赵益忠,都是下两中学第一届初中毕业生。李老师语文虽然教得好,可不幸耳朵聋了,没有办法,他主动申请退出教学岗位,当了一个管理全校师生吃喝拉撒睡的勤杂人员。
李老师的耳聋,他的学生都知道是因延误治疗造成的,所有人都感到惋惜。
1965年5月,李老师早上起床时感到头昏头痛,他意识到自己得了感冒。他从小没有生过大病,没有吃过药,遇到小感冒,只要出一身汗就好了。李老师坚持起了床,煮了一大碗面,放了很多生姜和葱头,吃得热乎乎的,背着背篼就出了门。
学校正在建礼堂,砖是学校组织师生用泥巴烧制的。砖窑离礼堂工地有两百多米远,李老师平时一次背二十五匹砖,为了发汗治感冒,他每次背三十匹。背了一上午,确实出了很多汗,按照往常经验,吃了饭睡一觉就好了。这一次,李老师睡了一觉之后,人不但不轻松,还感到头重脚轻,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得了重感冒。
得知李老师病了,几个老师马上到山上去采治感冒的草药。学校没有校医,学生感冒拉肚子,老师就到图书室去翻书,寻找治疗方法,久而久之,老师们个个都懂一些常见病的处治方法。老师们扯回桑叶、茅根、柴胡、鱼腥草,加上生姜、葱白、鲜薄荷,熬汤让李老师喝。 
李老师喝了几次汤药,症状一点也没有缓解,耳朵还开始胀痛、闷响。李老师到区医院找夏医生。
“真是重感冒,咽鼓管发炎。”夏医生说,夏医生是区医院的权威,她给李校长开了阿斯匹林、头痛粉和几副中药。
吃了夏医生开的药,李校长的头不痛了,可耳朵还是很痛。李老师又去找夏医生。
“你这耳朵已经流脓水了,恐怕吃止痛消炎的药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尽快到成都的大医院去好好诊断诊断。”夏医生认真检查了李校长的耳朵,发现他耳朵里的问题很严重。
“这段时间我走不了,我教毕业班语文,他们只有一个月就要升学考试了,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李校长不愿意上成都。
为了快速消炎,李校长请求给自己打青霉素加链霉素。青霉素和链霉素都是抗生素,既有消炎作用,也有毒副作用。特别是链霉素,对有些患者的听力会造成不可逆的损害。这类抗菌类药物问世不久,一般都当作特效药使用。打了一针未见效果,李校长又要求增加剂量,
又各加了半支青霉素加链霉素,连续打了一周。结果是耳朵不痛了,但听力一点没有改善。待到他把毕业班送走,耳朵听力越来越差。眼看两只耳朵快要成为摆设,他才不得不到成都大医院找耳鼻喉科专家。
专家得知治疗情况后,对着陪同看病的家属直叹气。“耳朵炎症不能用链霉素、卡那霉素和庆大霉素,用了不但治不了耳病,还会造成不可逆的损害。他该早点到我们这里来哟,现在我们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回去吃点中药,看能不能恢复一些。”
李校长的耳朵就这样逐渐报废。由于无法与同学交流,他只好告别讲台,卸掉校长职责,主动干起总务工作。
他不直接教学生了,但他还是在教老师。接替他的语文教员遇到拿不准的地方,备课时就拉住聋子老头问长问短。他听不见,向他请教的老师把问题写在纸上,用笔提问,他就将这堂课该怎么讲和盘托出。
总务工作不好干,生活困难,物资紧缺,极容易产生对物资的占有欲,不少学校的总务因贪污而被关监。自打李校长干上总务,他胸前就扎一条长围腰,天天在伙房转悠,卡得极严。吃饭用碗蒸,每碗下三两米就是三两米,一锅菜用几两油就是几两油,上灶时全都过秤。怕炒肉时有人偷嘴,李校长请学生当“值厨”,从买肉、加工到装盘出售,实现全程监督,让肉全都能吃进师生嘴里。
 李总务是下两中学的奠基人,也是下两中学的实际负责人,他干了好多年一校之长的工作,退休的时候,李向荣并未拿到校长的退休工资,而是拿的普通教员的退休工资。理由是,上级虽然宣布他是下两中学负责人,但并没有下达任命他为校长的红头子文件,计发退休工资要以红头子文件为准。
改革开放后,教育系统评定专业技术职称,李校长教过的学生不少都评上了中学高级教师,相当于副教授,有的还当上了中学校长、教育局的科长。他们见李校长一直拿着普通教员的退休工资,心里过意不去,除他们自己去找上级部门为李校长打抱不平外,还鼓动李校长去找上级讨个说法。
“算了,不找了。我不去找,你们也别替我去找了。能领取教员的退休工资就不错了啊。我就是一个教书匠嘛。当校长的辛苦,当教员更辛苦啊。”
李校长至今仍领取着普通教员的养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