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配备好之后，谭主任大力整顿校风，先拿乱摘校园李子的行为开刀。

川北盛产李子，下两中学校园里有不少李子树，李子还是青疙瘩就被人揪了，校园里由此流传开一句“下两中学的李子——长不大”的歇后语。

“学校是传授知识、传播文明的地方，下两中学的李子长不大，表面上看是李子的问题，实际是校风校纪差，这是下两中学的耻辱。从今年开始，谁也不准摘李子，我们不能让下两中学的李子成为短命鬼，要让李子长大，长成熟，长得又脆又甜，等李子成熟后，全校师生员工再一起分享。我今天在这里宣布，凡是发现有人摘李子，我就让他立在李子树下，为李子站岗放哨，当李子的警卫员。”谭主任把禁止摘李子当作一件大事来抓，在李子树刚刚冒出嫩白嫩白的花骨朵时，他就在全校师生员工大会上公开下了这样一道禁令。

“李子长在树上，李子没长腿人长着腿，学校不可能在每棵李子树下派一个人守着啊，我看这事要放空炮。”谭主任在会上公开了自己的主张后，有的领导颇为担心。

“我去过洛阳，行道树是苹果树，可洛阳行道树上的苹果没人摘，不成熟时没人摘，成熟了也没人摘，连被风吹下地的落地果都没人捡。每到秋天，行道树上的苹果红艳艳的，成为洛阳城里独特一景，一张影响甚大的名片。洛阳行道树上的苹果为什么没人摘？那是教化的结果。我相信刚开始恐怕也是有人摘的，只是经过长期的教育，人人修炼出了一种视公物为生命的精神。洛阳的苹果树长在大街上都没人伸手，我们的李子树栽在校园里，管理再难也比洛阳大街上的苹果树好管吧。我相信下两中学的李子也可以成为一道让下两中学师生感到骄傲的景观，不妨一试。”谭老师非常坚定。

第一年，真还有人手贱，坏了谭主任定下的规矩。

此人是我们年级的学霸肖永生。肖永生的脑袋比计算机运转速度还快，智商高得出奇，语文数学样样拔尖，一直受老师器重，连谭主任都特别欣赏他。他竟一时心血来潮，准备去闯谭主任划定的红线。

“走，我们去摘李子，礼堂后边那里的李子熟了。”那天中午，肖永生怂恿我陪他去摘李子。

“抓住了怎么办？”想到谭主任下的禁令，我胆突突的。

“谭主任现在应该在睡午觉，其他老师看到了问题不大。”肖永生鼓动道。

“我还是有点怕。”

“我爬上去摘，你在树下放哨，看看有没有老师来。”

“那好吧。”我答应了。

来到礼堂后面的李子树下，树顶上的几串李子个头大，已经发黄。“你等着，我就去摘那几串。”肖永生指着树顶，说完像猴子那样，“唰唰唰”几下就爬了上去，一手抓住树干，一手摘李子，一把一把往兜里塞。

正在这时，我看到谭主任从远处朝这边走来，喊了一声：“谭主任来了！”撒腿就跑。肖永生一听“谭主任来了”，吓得赶紧往树下蹦。两条腿刚落到地上，谭主任已经看到他了。

“肖永生，你给我站住！”

“还有谁和你一起来摘李子？”谭主任厉声问。

“没……没有别人。”

“你要吃李子，就先给这棵李子树当哨兵吧！给我好好站着，没有我批准，不准离开。”谭主任对肖永生说。

“听……听见了。”肖永生心虚了，两条腿禁不住直打抖。

肖永生立在那棵李子树下。他就那么老老实实地站了一下午。下午放学，谭主任才向肖永生挥了挥手，说了句：“你走吧。”

肖永生狼狈地回到宿舍。

说来也怪，自此以后再也没人去碰树上的李子。下两中学的李子就那么密密麻麻地吊着，高个子从李子树下路过，李子都直碰脑袋。到了李子成熟的季节，万绿丛中片片黄，树上果实累累，真的成了学校一道别开生面的新景观，学生自豪，外人称奇。谭主任组织学生采摘李子，既是上劳动课，也是在享受丰收的喜悦。摘回李子后，再将一筐一筐李子分到各班，给大家品尝。

好多年以后，大学毕业的肖永生，先回南江中学当了几年物理老师，成为赵益忠老师的嫡传弟子，后来下海经商，成了一位很有名望的企业家。他到成都拜望谭老师时，谭老师突然想起摘李子的事，问他：“肖永生，你有次中午摘李子，我还罚过你的站，你记得那事不？”

“记得，哪能不记得。”肖永生红着脸回答。

“哈哈！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不恨您，不恨您！那是我不遵守纪律，罪有应得，怎么会恨您呢。哈哈！”肖永生听到这话，回想起当年的尴尬事，也情不自禁地拍掌大笑起来。

“谭老师，只是有一点我当年哄了你，去摘李子的还有黄北平呢，他放风，我上树，他当时跑得比兔子都快，您没有把他抓住，我也没向您坦白交代，让他成了漏网之鱼，哈哈。”

“我当时大老远的看到有个人影跑了，怀疑你有同伙，问你你又包庇他，让他捡了个便宜。不过，有你这个学生中的知名人士为大家做反面教材，就够了，哈哈。”

谭主任用铁的手腕治理校风，还表现在严令不准学生私自下河游泳。

巴河河势险峻，水流湍急，险滩一个接着一个，沿河学校的学生因私自下河游泳，年年都有淹死的，严禁私自下河游泳，成为每个学校夏天的重要任务。可是再怎么禁，总是禁不绝。在谭维明当主任前，下两中学也曾发生过学生游泳被淹死的悲剧。

“不准私自下河洗澡，这是一条铁的纪律，任何人都不能违背。一旦发现，将严惩不贷！”谭主任气势逼人。

仍然有不信邪的。肖功明、邓黎明、宋敏智、陈方军四位同学，都是班干部，成绩清一色好，也会游泳。那天，几个人搞勤工俭学背沙，弄得一身汗、泥，就邀约着下了河，游了个痛快。

“你们几个自以为学习成绩好，要上天了，敢私自下河游泳，如果被淹死了，我们怎么向你们的妈老汉交代？”谭主任怒吼道。

“我们会凫水，淹不死。”肖功明嗫嚅着。

“你还敢跟我犟嘴？会凫水就不会淹死啦？河里淹死的都是‘水鸭子’，你们知道吗？我命令你们四个，给我站到那上面去！”谭主任指着一张用水泥筑的乒乓球台。

几个人只得乖乖地爬上乒乓球台，低着脑袋站成一排。

“覃老师，你去给谭主任说说情，让我们别站在乒乓球台子上，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下河游泳了。”数学老师覃祥寿从乒乓球台前经过，肖功明向他求情。

“我可不敢找谭主任。他那么歪，谁找他谁都得挨起。你们就乖乖站在这里吧。”覃老师说着，绕开乒乓球台走了。

开晚饭的时候，覃老师打了四份饭菜，给他们送了去。

快上晚自习时，谭主任才发话：“可以不站了，你们每人写一千字以上的检讨，明天交给我。如果以后还私自下河游泳，加倍惩罚！”

从此，再没有一个学生敢私自下河游泳了。

严禁私自下河游泳，可学生又不能不洗澡。巴河本来就是两岸男人们的天体浴场，每到黄昏，河边礁石上，到处站着赤身裸体的男人，他们说说笑笑，洗尽一天的疲劳，荡掉身上的汗泥，尽情享受着巴河水的恩赐。下两街上的大多数女人，一年四季都打盆水躲在屋里净身，只有极个别胆大的，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进巴河，洗个痛快。数百名学生，不可能人人都备一个大澡盆，所以，学校规定，晚饭后，晚自习前，男生由老师带队集体下河，在划定的浅水区擦澡，绝对不准进入深水区。

经常带男生下河擦澡的，就是我们的数学老师覃祥寿。覃老师水性是远近闻名的浪里白条。哪里有人溺水，覃老师就当义务打捞队员，再深的水潭，他都能钻到潭底把人捞上来，救过好多条人命。他带队到河里擦澡时，穿条游泳裤蹲在一块礁石上，两只眼睛像“鸬鹚”一样不停地扫视着河面，有谁越界了，他就高吼一声：“退回去！退回去！”不准学生越雷池半步。有一次，我们正在河边擦澡，有个同学不知是头晕呢还是营养缺乏，出现了低血糖反应，突然一头栽进深潭。覃老师一见，“扑通”一声扎进潭里，一个猛子钻下去，马上抓住那个同学，把他顶在头上，自己则憋一口气，顶着那个同学从深潭走到浅水区，将同学抱上岸。因为有覃老师保驾护航，我们擦澡一直都平平安安。

体育老师文光建水性特别好，蛙游、仰泳、自由式样样都会。他与覃老师轮流带我们下河擦澡。他是初中毕业推荐读的师范，总感到自己水平不高，文凭太低，在下两中学当个体育老师资格不够，准备通过自学，将来找个机会考大学，拿一张大学文凭。他雄心勃勃，主动到高中部当了一个没有注册的旁听生，只要没有他的体育课，我们上语文课他来听语文，上化学课他来听化学，上外语课他来听外语，没听懂的地方，他不但虚心向讲课老师讨教，还放下架子与学生切磋。文老师的好学精神，深深地激励着我们。但遗憾的是，1979年离我们参加高考只差几天，他下河游泳，往回游时刚过河中心，不知是腿肚子抽筋还是心脑血管出了问题，游着游着突然沉下河底。几条渡船和渔船赶过去搜救，也没把他找到，过了两天，才在下游一公里多的地方自己浮了起来。游泳技术高超、带着考大学的美好梦想的文老师，年纪轻轻竟葬身下两河，成为我们很长时间都无法治愈的一个心灵痛点。

肖功明、邓黎明、宋敏智、陈方军四位同学，或从政或经商，都卓有成就，是我们年级的佼佼者。

“谭主任罚我们站乒乓球台，当时觉得很伤面子，现在看来还是为我们好。如果我们那时不听他的话，偷偷下河游泳，如果像文老师那样万一遇到腿抽筋，就惨了。”后来高七九级同学聚会，讲起文老师被水吞没的事，肖功明深有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