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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父母 完结

作者:黄北平著 刘秀品整理
谭维明主任在下两中学还做过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力主开设英语课。
在闭关锁国的年代,学外语经常会被人嘲笑。文化大革命中,好几件轰动全国的政治大事都由外语引发:“不学ABC,照样闹革命!”在那样的政治气候下,很多学校干脆停办外语课。我读戴帽初中时,就没学过英语。
1973年,谭主任在下两中学主持全面工作时,学校虽然也开有外语课,但教的是俄语。随着美国总统访华,谭主任敏锐地意识到,中美关系解冻后,将来使用英语的机会可能比俄语多,因为英语是全世界流行最广泛的语言。他在会上大声疾呼:“如果不会英语,出国就是会说话又说不来话的哑巴,是听得到声音却听不懂声音的聋子,是看得见字而看不明白字的睁眼瞎。这样的哑巴聋子瞎子怎么学习国外的先进技术?要把下两中学办成一所真正意义上的中学,要把学生真正培养成有现代视野的国家急需的人才,我们得马上开设英语课。”
不少人同意开设英语课,但又为缺老师发愁。全校似乎还没有哪个老师能拿得起英语课。
“没有现成的英语老师,培养啊。何云章考大学时曾考上贵州大学外语系,我看他就可以考虑。”谭主任点了何老师的名。
“可他考上的是俄语专业,不是英语专业啊。”一领导回答道。
“你们可能不知道,何云章读初中时学过英语,多少也算有点基础。把他送到英语培训班去学习深造一下,回来就让他当英语老师,先把课开起来再说。”谭主任拍了板。
多才多艺
何云章老师,是家里的独苗,从父亲一辈到曾祖一辈,何家全是男丁单传。山区农村,一脉四代单传,传宗接代的任务就显得特别沉重。高中一年级时,何老师的父亲就强迫儿子结了婚。要他早结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早日抱上孙子,可何老师结婚才三个月,身体病弱的父亲就撒手西去。父亲离世,生活愈加困难,为了能继续读书,何老师下了课就到饭馆里去帮工,饭馆老板有时给几角钱报酬,有时请吃一顿饭。寒假暑假,他就到建筑工地去打零工。他学习一直很好,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被贵州大学俄语专业录取。为了上学,他母亲东借西凑,筹集到十三元钱、二十斤粮票。没钱买票,他准备步行到贵州。走了七八天,到了重庆,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在重庆歇了两天,不得不折回了家,就此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回来后,何老师当了代课老师。第二年,他报考了不收学费的达县师范学校语文班,毕业后被分配到筹建中的下两中学。学校缺音乐老师,就让他教全校的音乐课。
何老师属于多才多艺的人物,二胡、笛子、手风琴无所不会,学校开联欢晚会,主持人往往非他莫属。何老师心灵手巧,会做多种乐器。他带领学生从山上砍来水竹,用竹管做笛管,用竹膜做笛膜,几乎为喜爱笛子吹奏的同学一人做了一支笛子。南江一带蛇多,他听说某人捉了条大蛇,就上门将蛇皮讨来,将楠竹蒙上蛇皮做成二胡,让喜爱拉二胡的同学人手一把二胡。不少学生摸着把二胡就能“鸡嘎嘎”“鸭嘎嘎”地拉上一曲,摸着支笛子就能“多来米”“米乃多”地吹上几句。
谭主任得知涪陵师专开办英语培训班,就要了个名额,将何老师送了过去。经过一年培训,何老师成了下两中学既教音乐又教英语的老师。
我到下两中学读书那会儿,何老师五十来岁,个子不高,黑瘦黑瘦的,眼袋下垂,眼窝深陷,戴一副茶色眼镜。他讲课时,听到下面有人小声讲话或哧哧发笑,回过头来,用眼睛瞄准传出声响的地方,不说话,不批评,就是那么拿眼睛瞄着。只要他回过头来拿眼睛那么一瞄,小声说话的人不敢再吱一声,哧哧发笑的人也赶紧把面皮绷紧。他那双眼睛不大,可看着瘆人。何老师还有一个独门绝技——他发现哪个同学上课不认真听讲,就将粉笔向那个同学扔去,每次粉笔都准准地落在那个同学的课桌上,不偏不倚,轻轻地发出“啪”的一声。当没有认真听讲的同学集中了注意力,他才回过头去继续讲课。刚开始接触何老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城府很深,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但只要与何老师相处一段时间,就会发现他对学生同样很爱,只是表达爱的方式与其他老师不一样罢了。他外表冷淡,内心却揣着一团火,对学生的爱特别真挚。
何老师总觉得自己英语底子太薄,怕误人子弟,他就找了一台留声机,买了英汉对照单词、英语语法、英语歌曲的碟子,边学边教,现炒现卖,遇到实在弄不懂的地方,就走一百多里路,去向南江中学的英语老师请教。
初中高中所有班级的英语课全由他一个人教。没有教材,需要他编写,编好后需要刻蜡版,刻好蜡版后还得自己印刷,印刷好后再逐一分发给同学。何老师教好几个年级的英语,需要几套不同的教材,刻几次不同的蜡版,搞几次不同的印刷,就是刻教材这套活都得付出比其他老师多好几倍的精力,他为此得加更多的班,熬更多的夜。
几个年级讲的课程不一样,写的讲义不一样,还得避免把讲义拿错,把课讲错。何老师就用袋子的颜色进行区分,装高中毕业班讲义的袋子用红色,高中一年级的用白色,初中二年级的用绿色,初中一年级的用黑色。所以,只要一看何老师手中拎的袋子的颜色,就知道何老师要到哪个班级去上课。
何老师上课还有一个特点,手里经常拿两支粉笔,一支白色,一支红色,白色的用于书写,红色的用于打点和画线,以示区别。他的板书极好,落在黑板上的汉字美观大方,落在黑板上的英文也漂亮好看。不管是大写字母还是小写字母,字母的斜度均掌握得恰到好处,连笔写得相当快,一句话一笔就完成了,看起来圆润流畅。
文明导引
或许是何老师受英语环境的影响,或许是他看过不少英语原版书的缘故,在日常生活中对西方文明表现出一种天然的摹仿,听到谁说脏话就大发雷霆。
一些男人爱说“锤子”这个词,动辄“锤子兮兮的”。有些同学受家庭环境影响,把脏话带到了学校,常把锤子挂在嘴边。一天,有个男同学与另一个男同学发生争执,当着好多人的面说了一句锤子,恰巧被何老师听到了。他当时没有批评那位男同学,进了教室后,他用教棍指着那个男同学,喝道:“站起来!”那个同学站起来后,何老师又说:“把你的练习本拿出来放在课桌上!”那位同学莫名其妙,我们也都莫名其妙。“你刚才不是在教室外面说‘捶纸’吗?你面前摆着练习本,练习本就是‘纸’,你要‘捶纸’就使劲捶吧,我们大家看着你捶,让你今天把‘纸’捶个够。”啊,原来何老师设的机关在这里,他用“捶纸”替换了“锤子”,目的是想让爱说脏话的同学长个记性,从今往后改掉说脏话的臭毛病。那位同学低着头,红着脸,用拳头捶了一下纸。“再捶,接着捶。”何老师催促着。那个同学又捶了一下,再也抬不起拳头,“我错了。”他轻声说。
“知道错了就好,请坐下吧。同学们,请大家记住这位同学今天的教训,校园是传播精神文明的地方,‘出口成章’说明你口才不错,很文明,而‘出口成脏’则说明你缺少教养,很野蛮。按照老祖宗对文人等级的划分,进了小学就是童生了,进了初中就是秀才了,进了高中就是贡生了,进了大学就算中举了,你们已经相当于贡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文化人说话得像个文化人的样子,我希望大家都能出口成章,不要出口成脏。”
何老师不准大家说脏话、随地吐痰。他的表率作用做得很好,衣兜里总是揣着几张纸,有了痰就摸出一张吐在上面,包好丢进纸篓。他最见不得有人随地吐痰,只要见着谁随地吐了一口痰,他必定出语刻薄:“你们不认识那个痰字吗?不会写那个痰字吗?那是病盖下面加一个炎字,有痰说明你的气管有炎症,出了毛病!随地吐痰就是传播细菌,就是对别人投毒!西方人也有痰,可他们有痰不随地吐,吐在纸巾上,丢在垃圾箱里。中国人没有养成将痰吐在纸巾里的习惯,使用痰盂。痰盂摆在公共场所,人来人往,看着本来就有失大雅,可有的人连痰盂都不用,想往哪里吐就往哪里吐,那样的人还没有开化,是野蛮人。有些人身为高中学生,还与野蛮人为伍,太可耻了。我不要求大家都将痰吐在纸巾里,起码也要吐进痰盂啊。你们想方便了为什么知道找厕所,要往厕所跑,怎么吐痰就不知道找痰盂,往痰盂里吐呢?”
山区来的孩子,习惯成自然,不是何老师批评那么一次就能改掉的。教室里仍然时不时出现片片痰迹。何老师一见,气不打一处来,语言由平时的温文尔雅变得尖辣刺人:“如果我没有讲,那是我这个当老师的没有教好。如果我讲了一次甚至两次,有的人还是随地吐痰,那就不是我这个当老师的没有教好,是你们父母没把你们教好,是有些人从胎里带来的!这样的人,连牛都不如,只能永远与野蛮为伍,当一辈子野蛮人!”他黑着脸在讲台上讲,那些随地吐痰的同学坐不住了,一个个面红耳赤。下了课,他们悄悄将自己吐在地上的痰用脚擦掉。
说来也怪,经过何老师一顿猛剋,吐痰的人大大减少,我们班的地面很难看到痰迹了。
何老师也教我们学习西方人的礼仪。他讲西方人道别时,一般的规矩是,先退后半步,弯腰鞠躬,让客人走了自己再走。“礼仪在西方也是一块敲门砖,是表示一个人接受教育的程度,是文明养成的表现,其他地方做得再好,礼数不周到,那个人的人格也是残缺的。中国是东方的文明古国,历来注重礼数,可现在有些人不懂礼数,说话粗鲁,分不清长幼,这样的人走上社会,一定会遭受挫折。”何老师把遵守礼仪上升到前途命运的高度,让人震动。
何老师平常表情严肃,脸总是绷得紧紧的,哪怕在舞台上演奏乐器,也像一尊石膏像,脸部轮廓分明,不露笑意。但有一次,他也表现出了一点幽默感。
一个同学病了,住进了医院。何老师走进教室后,发现那个同学的座位空缺,询问班长得知缘故,便问了一句:
“生的什么病需要住医院?”
“胆道蛔虫。”
“嘿!胆大的蛔虫,还敢钻进我学生的肚子里去!气煞老夫也!”何老师嗓门突然提高八度,圆睁双眼,目光炯炯有神,像在舞台上表演京剧念白。同学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盯着何老师。他的这一表演让人吃惊。他平时严峻自持,不苟言笑,偶发一语,耐人回味。我听了何老师的“念白腔”,想笑而没有笑出来。何老师突然变调,接着说,“肠道蛔虫主要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虫卵进入肠道后生长发育,变成蛔虫,发作时疼痛难忍,十分痛苦,甚至危及生命。希望同学们讲究清洁卫生,饭前便后洗手,不吃不干净的瓜果,勤剪指甲,不随地大小便。请同学们利用休息时间到医院去看看他,鼓励他把钻进胆道里的蛔虫抓出来!”放学后,何老师真的带我们去医院看了那位同学,还掏钱买了慰问品。
何老师的那次小幽默让我们记了一辈子。
不幸降临
何老师讲课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包括他的家人。
有一天,何老师正在上课,大女儿何丽梅站在窗户外向他招手,何老师装作没有看见,继续上课。下了课,何老师走出教室,见她站在外面嘤嘤哭泣,就板着脸责问。
“妈妈把腰绊了!”
“把腰绊了?绊得厉害不?”何老师赶紧问。
“绊得不能动了,床都下不了啦。”女儿边哭边说。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何老师的妻子是农民,不但要照管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还得参加农业劳动挣工分,把腰摔坏了意味着丧失劳动能力。何老师一听妻子的腰绊得那样厉害,马上着急起来,大声责问女儿。
“我向你招手你没理我!”
“你给我说啊,你哑巴啦?”
“你正在上课我敢说吗?我说话你又要‘诀’(骂)我。”
何老师请了假,拉着女儿,到区医院请了个骨科医生。
“骨头没有问题,”医生说,“据我观察,你爱人早就患有腰肌劳损的毛病,这次绊了一下,导致了陈旧性腰肌劳损急性发作。这种病虽然没伤筋没动骨,可疼得厉害。贴膏药、吃消炎止痛或舒筋活血的药都有效果,可都只治标不治本。而治腰肌劳损本来就没有什么特效药,全靠卧床静养,以后一定要注意,再也别让你老婆干重体力劳动了。”
医生开了消炎止痛和舒筋活血的药,给何老师交代了注意事项。
何老师的妻子在腰上贴了两张狗皮膏药,又吃了活血化瘀的中成药,养了几天,病症稍有减轻,就又能下地劳作了。山区农村的家庭主妇,只要能动就得动,享不起静养这个福。
何老师是个很不幸的人。
妻子自那次绊腰之后又活了几年,何老师刚过知天命之年,她就撒手而去。何老师拖着几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艰辛。有一次,他患胃溃疡,住院做手术,全班同学排了轮值,准备依次到医院守护。何老师坚决拒绝了同学们的一片心意,说,“不妥!不妥!你们不久以后就要高考,千万不要因为我生病耽误学习。”住院半个月,一直让大儿子请假陪护。
何老师本来精瘦精瘦,从医院回来,脸似乎显得又小了一圏,眼窝陷得更深,眼窝周围一圈黑色。但他没有卧床休息,又提着各色装教案的包,佝偻着腰,在各个教室间穿梭。
“川普”英语补习班
何老师教我们学英语时,国门才刚刚开启,就连万众瞩目的高考都没有把外语放在应有的位置上。第一次恢复高考时,除报考外语专业院校需要考试外语外,普通院校招生不考外语。第二次外语要考试,但不计入总分,只供参考。1979年以后,高考必考外语,但也是逐渐提升的:1979年仅以10%的比例计入总分,1980年为30%,1981年为50%,直到1982年,外语才成为主课,100%计入总分。所以,当时我们学习外语的积极性并不高。
“请同学们注意,现在英语虽然还不怎么吃香,但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国家对英语的需求将越来越多,英语会越来越吃香的。请同学们不要鼠目寸光,眼睛要看远一点,要看到未来,如果你们现在不好好学习英语,将来会后悔的。”何老师经常给我们念这一类的经。
为了提高学生学习英语的积极性,也是为了发现热爱英语的人才,何老师在学生食堂大门前贴了一张海报:“有对英语学习感兴趣的同学,请于星期天到周五晚上六点半到七点半,到我宿舍学习英语。有愿意者,找我报名。”他不收一分钱,还要倒贴开水,有些同学没吃晚饭他还要倒贴一顿晚饭。
海报贴出去后,有十五个学生报了名。开办没多久,人数逐渐减少,最后只剩下了几个。
我开始也进了那个学习班,但我见高考连分都不计入总分,就觉得学英语“没油水”,不如把学英语的时间用来学数理化,就退出了。1978年我高考名落孙山。1979年复读,何老师又动员我加入学习班,我得知这年的外语已被列入必考课目,但只以10%计入总分,仍然谢绝了邀请。1979年高考,我英语只考了十九分。进大学后我后悔不迭,因为同学一个个的外语都很好,我外语考试却总是“邀鸭儿”。为了补上英语这一课,我把几年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对英语进行恶补,但因为基础太差,再怎么努力,也是中等偏下,不但读外文专业杂志、听外语讲座困难,考研究生也因此大受影响。
张建国、蔡以强、廖蓉、王海秋四位同学则坚持了下来。何老师对这四位同学下了硬指标:进入他的寝室,只准说英文,说不出来先查词典,写在纸上,再说出来。一年之后,他们都能用英语进行日常对话了。
一心扑在学生身上
何老师因为有过考上大学没钱读而弃学的经历,深知山区孩子只有通过好好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所以对山区农村孩子始终敞开慈父般的胸怀,这在他的两位高足——张建国和蔡以强的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张建国和蔡以强平时都是自己做饭吃,高考前几天,何老师突然要他们到老师的伙食团去买饭吃,“你们现在不要自己蒸饭了,这几天天气炎热,自己在家里带的咸菜很快就发霉了,稍不注意就会坏了肠胃,跑肚拉稀,影响高考。你们去我们食堂吃饭,饭菜票就记在我名下。”蔡以强和张建国也没有客气,一直蹭到高考结束。何老师一个月就那么四十来块钱的工资,二十七斤供应粮,还拉扯着几个孩子,日子本来过得紧紧巴巴,突然增加两个十七八岁的大肚汉,真是把他吃穷了,吃惨了。
1979年高考,英语考完后,何老师给我们每人买了一根冰棍,以表庆贺。冰棍叫冰糕,清水里放点糖精和色素,质量很差,但那是不少同学第一次吃冰棍,张建国回忆说当时的心情和那天的阳光一样明媚,终身难忘!高考结果,张建国一炮打响,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工程学院,即现在的空军工程大学。
张建国英语考了八十三分,帮了大忙。大学本科毕业后,他在空军部队从事翻译工作,用的主要是英语,很多时候都要从无线电干扰信号和各种方言俚语中沙里淘金。有此实践和功夫,听普通的新闻电视广播和互动交流就不在话下了。在后来的研究生考试中,也正是得益于其外语基础好,一次性考试通过,进入全军最高军事学府国防大学攻读战略学专业研究生,为其毕业后进入军队高级机关工作铺平了道路。张建国每次与我们相聚时,都深有感触地回忆说:他自拜何云章为师后,人生几个重要的节点都得益于英语基本功好,是何老师为他开启了走出大山、走向世界的语言大门,是英语学习为他插上了飞得更远、飞得更高的翅膀。
蔡以强,这位何老师的高徒,与英语的关系则更加密切,他终身以英语为业,英语成了他安身立命之根。
蔡以强家住偏远的蔡家山,家有五兄妹,他是老大,下面的几个弟弟妹妹有的读初中,有的读小学,母亲常年生病,全家靠父亲一个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养家糊口。1978年高考名落孙山,复读一年,1979又以两分之差被挡在了大学门外。这给了他沉重的打击,怄得两天饭都吃不下。
而恰在1979年高考结束,分数还没有公布,何老师被调回老家长赤区中学教英语。高考分数公布后,得知爱徒蔡以强又掉了榜,何老师心里也很难过。
“丽梅,你把家里照看好。我明天到下两去一下。”高考成绩公布的第二天,晚饭后,何老师对大女儿何丽梅说,他要去下两看蔡以强。
第二天清晨,何老师早早出发,赶在太阳下山前到了蔡家。
蔡以强正和父亲在山坡上给玉米施“攻苞肥”,听到何老师来了,飞快跑回到何老师跟前,像个孩子一下,拉着何老师的手,“呜”地一声哭了起来。
“蔡以强,别哭,别哭。”见蔡以强失声痛哭,何老师也禁不住泪眼婆娑。
“何老师,我辜负了您的希望啊。”蔡以强痛哭不止。
“你学习是努了力的,别哭了。这次没考上,再考嘛。”何老师宽慰道。
“再考?不能再考了,我得在家干活,帮助父亲维持这个家。”听何老师说到再考,蔡以强回头拿眼睛看着紧紧跟来的父亲,直摇头。
“蔡以强这娃儿太不懂事,站在这里说话。何老师大老远来,快请进屋啊,有话进屋说嘛。”蔡以强的父亲过去经常听蔡以强摆过何老师的好处,还在给蔡以强送口粮时在学校见过何老师,也算认识,此时走上前来,把何老师往屋里领。“何老师是贵客,蔡以强,把那只花公鸡捉来杀了。”刚到院坝,又马上吩咐。
“要得。”蔡以强飞快地跑去捉鸡。
鸡刚归圈,蔡以强伸手从鸡笼边把家里唯一的一只梅花公鸡逮住了。鸡拼命蹬腿挣扎,“咯咯咯”乱叫。
“鸡不能杀!杀了我也不吃!”何老师从蔡以强手里一把将公鸡夺了过来,顺手把公鸡甩进了鸡笼里。大公鸡抖抖翅膀,“咕——咕——咕——”发出一声振动屋瓦的长鸣,似乎是感谢何老师的救命之恩。
“你这样的贵客到家里来,我们连鸡都不杀,怎么招待你呢?何老师?”蔡老汉见何老师将捉住的鸡给放了,一脸无奈。
“我来就是要和你们摆摆龙门阵,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地里的菜现摘现炒,我喜欢。把鸡留着,当特别需要钱的时候还能卖几个钱救救急。”何老师说。
“这可就太怠慢何老师了。”蔡老汉见何老师是个实在人,就真的从地里摘了一筐南瓜丝瓜茄子辣椒,炒了几个素菜,招待何老师吃晚饭。
“蔡以强这次又没考上,蔡大哥打算怎么办?蔡以强真的就不读书了?”晚饭后,何老师当着蔡以强的面问蔡老汉。何老师知道蔡以强虽然嘴上说不再参加高考了,心里还是渴求复读的,蔡以强能不能重回课堂,关键是蔡老汉的态度。
“何老师,蔡以强的书不能再读了,再读也没有用。他小时候我请算命子给他算过一卦,说他一辈子走不出蔡家山,是个扛锄头的命。去年他高考没有考上,我就没准备让他复读,要他认命,他不听,哭着要去复读,我依了他,结果怎么样?不是照样没考上?他命中注定考不上大学,人争命不争,就不勉强了。”
“蔡大哥,算命子的话可不能信。算命子要是真的能掐会算,他们也就不会坐在路边当算命子,吃那种靠耍嘴皮子骗人的饭了。蔡以强去年没考上,分数是差几十分,今年虽然也没上线,可只差两分,进步很大嘛,说不定再读一年,明年就上线了呢。如果因为信了算命子的话,让蔡以强丢掉了上大学的机会,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啊!蔡以强会痛苦一辈子,你也会痛悔一辈子。”说到这里,何老师哽咽起来。
“何老师,我又何尝不想把蔡以强供出来呢?当爹妈的都希望子女个个都有出息啊,可您看我家这个状况——他妈是个病壳壳,下边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在读书,他读到高中毕业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能为了蔡以强,让他的几个弟弟妹妹都当睁眼瞎哟。”蔡老汉听何老师说得句句在理,也泪渍渍地说起自己的苦楚。
“你家的困难确实大,但再大的困难只要咬咬牙也能挺过去,我的意见是家庭困难再大,也要让蔡以强再复读一年。蔡以强的强项就是英语,我调到长赤去了后,下两中学的英语课也开不下去了,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能不能让蔡以强跟我到长赤去,继续冲刺高考?”何老师爱才心切,在他眼里,只要蔡以强抓住英语不放,一定会搞出名堂的,他不愿意让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学生被埋没了。
“跟你到长赤去读书?那麻烦就更多了。过去在下两中学读书,他每周回家背粮食,有米时多背点米,米少时多背点红苕洋芋。长赤离家这么远,别说每周回家背,就是一月回家背一次都不现实。生活问题怎么解决?”蔡老汉还是摇头。
“蔡以强的生活问题蔡大哥不要担心。我的大女子丽梅因为跟着我学习,英语的底子打得比较扎实,已经安排到一个乡的戴帽初中当英语老师去了,我的负担减轻了不少,蔡以强就在我家里住,在我家里吃,如果有米呢,一学期给背点米来,没有米也就算了。一年时间,很容易对付。”何老师拿出了解决蔡以强生活的具体办法。
“这当然太好不过,只是给您添的麻烦太大了。我们家里的人多吃红苕洋芋,尽量多攒点米给蔡以强。”听何老师这样一说,蔡以强的父亲脸露笑容,点头同意。
“何老师这可真是救了我的命啦。”蔡以强更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在蔡以强眼里,这不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是一条救命的保险绳。
就这样,蔡以强被何老师带到了长赤中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何老师家吃住,白天在高中毕业班插班当旁听生,晚上就跟何老师学习英语。1980年,蔡以强英语考了89分,以优异成绩进入重庆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后先分配到达县地区教师进修学院当英语老师,后来又调到重庆大学任教,升任为重庆大学外语学院院长助理。
而在何老师英语学习班坚持下来的廖蓉和王海秋同学,也都一辈子与英语结缘。廖蓉高中毕业时,恰逢他父亲从下两区文秘岗位退休,那时参工实行顶替制度,她顶班到农业银行上了班。私人办学兴起后,廖蓉在成都办了一所双语幼儿园。幼儿园质量有保证,生员越来越多,规模越办越大,逐渐由一所发展到几所,成为成都很有影响的幼儿教育集团。而王海秋则考取了达县师范专科学校外语系,毕业后分配到一所普通中学当英语老师。因为他英语教得好,受到学生爱戴,被调往一所省级重点中学教外语,终身用外语为社会服务。
何老师不是神仙,不可能预测到每个学生的未来,但他心怀慈善,把每个学生都当天才去培养。在他的精心呵护下,好多学生,靠外语知识为自己创造出了美好的前程。

过度的操劳严重地损害了何老师的健康,2003年,他六十多岁的生命戛然而止。逝者长已矣,但何老师那善良的灵魂,一直活在同学们心里。校友相聚,讲到何老师,都对他赞叹不止,受过何老师大恩的蔡以强和张建国,只要一说到何老师的名字,就两眼发涩,语气低沉,不断地回忆何老师是怎么给他们开英语小灶,高考前怎么领他们到教师食堂就餐,“没有何老师的精心教诲,哪有我们的今天?”回忆起寄宿在何老师家的三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蔡以强泣不成声。
何老师并不是一个非常拔尖的英语老师,特别是他的发音,再怎么听都带有浓浓的“川普味”,乃至他教出的学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笔试的能力强,听力和口语表达弱。就是他的高徒张建国和蔡以强进入大学后,天天跟英语打交道,前半年上外语课都觉得特别吃力,因为大学老师说的英语没有“川普味”,开始时有些内容他们还听不懂。经过一年半载的磨合,才从川普味中走出,适应了标准英语的语境。但何老师这个并不特别拔尖的英语老师,竟受到学生最诚挚的尊敬,在他去世好多年后,他的学生还没有忘记他,讲到他时还激动万分,情绪难以控制。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何老师虽死犹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