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主任考上了国家教委委托四川大学办的进修班。当时还没有招研究生,进修班就是研究生班。1977年初,杨绍文从大河中学调到下两中学担任校长。
戒 烟
杨校长平时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一脸慈祥,但对课堂纪律要求特别严,上课时手里总是拧着根教棍。教棍又粗又长,直溜光滑,因为使用时间太久,黑红发亮,油浸浸的。我没有看见他用教棍敲打过哪个学生,可我经常看到他用教棍敲桌子。只要哪个学生听课不认真,交头接耳,他也不点名批评,就用教棍敲讲台。见哪个学生上课打瞌睡,他也不说话,径直走到学生跟前,“啪!”的一教棍重重地敲在课桌上,让教棍代他发言。那“啪”的一声响,如县令击打惊堂木,打瞌睡的往往被吓得一激灵,眼睛一下睁得溜圆,清醒过来。不知杨校长手里的那根教棍,前前后后惊醒过多少梦中人。
杨校长的教棍敲得特别响,训起人来语言犀利尖刻,牙巴骨咬得咔咔响,放出的话特别狠:“你不好好听课,也对不住你老汉给你背红苕洋芋嘛。你现在坐在这里读书,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你知道你老汉现在在干什么吗?正在汗流浃背地耕田呢!鲤鱼跃龙门,跃上去了,就成龙升天,跃不上去,就成蛇钻草。上课不好好听讲,上什么大学?跟你老汉一样,上一四七大学吧。扁担直直的像不像一?犁头方方的像不像四?锄头带个钩像不像七?你们谁愿意上一四七大学,现在就举手,我马上批准,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向你老汉报到!”学生都怕杨校长,特别是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一听说“杨校长来了!”马上就规矩了。
也有胆子大,不怕事的。有个叫曾志江的学生读初中时就偷偷抽烟,为此挨过不少次家长的耳光,可他就是打不怕,打得再厉害也照抽不误。学校当然不准学生抽烟,就连“文革”中的下两中学,校规中就有一条规定得很明确:“禁止学生抽烟。”可曾志江对这条校规视而不见,不但继续抽烟,还变偷偷摸摸为公开抽烟。在他的影响下,好几个学生也偷偷摸摸抽起烟来。
为了刹住抽烟风,杨校长专门安排了一堂政治课,专门讲抽烟的危害。
杨校长知识非常渊博,他从烟草的起源讲起,把烟草对呼吸系统、神经系统、血液循环系统的种种危害讲得振聋发聩。他整整讲了两个课时,讲毕,又组织学生展开大讨论。
“有人抽烟!”那天,杨校长刚把抽烟的危害讲完,下了课脚才跨出教室门,背后就有一个女同学尖声叫了起来。
杨校长返身一看,只见曾志江嘴里叼着烟,屁股一抬,坐到了课桌上,正准备点火吞云吐雾。
曾志江见杨校长返回了身,马上把屁股从课桌上移了下来,俯下身,将烟从嘴里取了下来,站在课桌前,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骤雨。
杨校长见曾志江主动将烟从嘴上取了下来,暴风没刮,骤雨未下,连教棍都没往他前面的课桌上敲一下,只对曾志江轻轻说了一句,“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转身走了。
曾志江作好了劈头盖脸挨一顿批评的精神准备,跟着杨校长来到办公室。“你坐下。”谁知杨校长并没有狠狠剋他,而是叫他坐下。
“我刚讲完吸烟对身体的危害,你为什么不听话,还要抽烟?”杨校长问。
曾志江看了杨校长一眼,没有回话。
“说说吧。”
“你要我说,那我可就真说了。”见杨校长催促,曾志江涨红了脸。
“你说。你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杨校长鼓励。
“你说抽烟又熏肺子又熏喉管,危害那么多,你自己为什么要抽烟?”曾志江圆睁双眼,死死盯着杨校长问。
这一问,真把杨校长给问得哑口无言。
杨校长没别的嗜好,就是爱抽烟,而且从参加工作抽起,一直抽到现在,算得上老资格烟民。由于烟瘾太大,不但在宿舍里抽,走路时抽,有时站在讲台上嘴巴里还叼着一根烟。看着曾志江那紧盯着自己的两只圆圆的眼睛,杨校长陷入了沉思。把抽烟的危害讲得天花乱坠,可自己总是抱着烟枪不放,那教育的效果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曾志江现在盯着自己,其他抽烟的学生也都盯着自己,这是逼上梁山啊,我为什么不借机把烟给戒了呢?
“我这个当校长的教育你们别抽烟,自己却当烟灰,没以身作则,确实不对。我们订个君子协定,从今天起,我不抽烟,你也别抽了,行不行?”杨校长向曾志江提出建议。
“你不抽烟?”曾志江摇摇头。
“我不抽,你也不抽。”杨校长回答得很干脆。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曾志江回答得更肯定。
杨校长从此不再抽烟了,曾志江也不再抽烟了,有几个跟着曾志江偷偷摸摸当“地下小烟民”的学生也将烟偷偷戒了。
“杨校长,你真是神人啦,为帮我家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戒烟,我打过他,捆过他,还饿过他的饭,都没让他把烟戒掉,你一堂政治课就让他改邪归正了,你是曾志江的大恩人,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曾志江的父亲找到杨校长,要给杨校长下跪道谢。
曾志江从此不但没有再抽烟,也不再调皮捣蛋,学习成绩也慢慢跟了上来,邮电局参工考试的时候,他还考了第一名。
“妈,我考上了。”曾志江拿着录取通知书向母亲报喜。
“你考上了什么?”母亲不明白儿子说话的意思。
“我考上邮电局了,还考了第一名。”曾志江回答。
“考了第一名?”曾志江的母亲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考第一名,用手摸了摸曾志江的额头,“你不发烧啊。”
“我不是在发烧说胡话,是真的考了第一名。你看,这是成绩单。”曾志江把录取通知书展现在母亲眼前,通知书上盖着鲜红的印章,假不了。母亲这才相信,昔日那个忤逆子果真变好了。
记过处分引发的故事
杨校长外表威严,可有一副菩萨心肠,有关“001号”同学的故事,就很能说明杨校长的心地。
那时,学生吃的饭,因家庭条件不同,蒸的食物也不同,但不管蒸什么,都要自己装在碗里,放进学校的大木甑子里,统一蒸熟,开饭时自己去取。为便于区分,避免拿错饭,学生都在碗上下功夫,尽量让自己的碗有特点,弄得五颜六色。但几百个碗,不可能个个特色鲜明,特别是那些土巴碗,一个坯子铸的,大小相差无几,一个窑子烧的,颜色基本相同,端错饭的事时有发生。蒸的红苕被端错,留下一碗红苕,或许意见不大,蒸的一碗大米饭被端错,留下一碗红苕或苞谷,情绪就坏透了。很多时候,甑子边都因端错碗而吵吵嚷嚷。也是活该同学张月华摊上事,那天,他去得晚了些,偌大一个甑子只剩下两个碗,一碗是自己的红苕,一碗是红苕饭。那碗红苕饭主要成分也是红苕,大米没有几颗,可即使碗里只放了几颗米,那也提高了一个档次,叫蒸红苕饭,不叫蒸红苕。他把自己的那碗红苕端起吃了,感觉肚子还空空的,见这么晚了没人来取那碗红苕饭,猜想那碗饭的主人可能有别的急事离开了学校,中午不会来吃饭了,饭放到晚上就要发馊,不如干脆吃了,等有机会还那个同学一碗饭就是了,于是端上那碗饭吃了起来。
“你怎么偷我的饭吃?”张月华刚把那碗饭几口送进嘴巴,正准备放碗,一个同学急吼吼跑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晚上还你的饭,不放红苕,还你一碗白米干饭。”
“谁要你的白米干饭?走!到学校领导那里去说清楚!”那位同学根本不为张月华的那碗白米干饭所动,拽着张月华的胳膊直奔领导办公室。
学校领导正为一些同学端错饭碗的事而伤脑筋,早就想抓出一个乱端别人饭吃的典型,张月华恰恰撞到枪口上。学校领导一研究,决定给张月华记过处分。
布告栏里贴出了处分决定。那是当年下两中学贴出的第一份给学生记过的布告,排001号,所以,张月华同学也就有了一个很不雅的绰号“001号”。“记过”处分短短两行字,印在一张十六开的白纸上,装进了张月华的档案袋。
我佩服张月华的心理素质。若是别的人为吃碗饭而背个处分,闹得全校沸沸扬扬,不寻死上吊,也会被压得抬不起头,精神萎靡,可张月华该打球打球,该唱歌唱歌,继续努力学习,不为处分所动。
“张月华的处分我建议给他撤销了,不要让他背着个记过处分离开学校。”临近高考,杨校长提出动议。
“处分既然给了,还是不撤销的好。给了处分又撤销,显得学校对人的处理太不严肃了。”有领导不同意。
“处分是为了教育人,既然教育人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个处分本身的意义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用现在的眼光看,张月华为那点事而背个处分也太重了。从我们领导的角度讲,学生错端别人的饭吃,我们也有管理不善的责任嘛。如果我们工作做得更细一点,学生开饭时有个老师在那里执勤,端错饭的事是不会发生的。张月华是从我们学校走出去的学生,我们不应该让张月华走出校门时,背着个受了处分的政治包袱啊。”杨校长据理力争,最终说服了别人。学校出了一个红头子文件,撤销对张月华的处分决定,将那个“001号”当着张月华的面销毁了。
张月华昂首挺胸走出了下两中学校门。
关于这个001号,还有故事需要交代。
张月华没有考上大学,回农村不久,海军招兵,一下就入选了,可政审遇到了麻烦——有居心叵测者向接兵的人揭发,说他在学校品德有亏,受过处分,为了保护国家专政柱石的纯洁性,不能让盗窃犯混进部队。为了证实揭发的事实不虚,揭发信中还特别列举出张月华的处分号001号。
接兵的立即到下两中学调查。如果学校证明张月华确实犯过盗窃错误,他们只得忍痛割爱。
“张月华同学确实因端错一碗饭而受了个记过处分,但张月华端错饭的主要责任不在他而在学校,是当时学生食堂管理粗放,存在漏洞,学生端错饭的事曾多次发生。就在张月华端错饭后,学校总结教训,加强了对学生食堂的管理,端错饭的事就再也没有发生了。所以,张月华同学毕业前,学校就已发文正式撤销了对他的那个处分。张月华在学校的表现,我作为校长,可以负责地担保,他不但学习踏实努力,而且政治品质可靠。”杨校长作了这样的证明。
张月华由此顺利走进了军营。从军后顺风顺水,被提拔成了海军军官。
张月华没有辱没下两中学的名声,没有辜负杨校长一番苦心。
“捡落地桃子”风波
受到杨校长关照的学生远不止张月华,我也是其中之一。
杨校长叫杨绍文,我二舅也叫杨绍文。这种巧合,让我对杨校长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在父亲“遭整”之后,我才体会到杨校长的慈悲大爱。
父亲黄国让本来是194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1950年参加抗美援朝,1953年底复员返乡。为了照顾寡居的奶奶,他放弃国家安排的工作,回乡务农,在生产队担任出纳。父亲生性耿介,说话不会绕圈子,多次抵制过上级的瞎指挥,无形中得罪了领导,个别干部总想找碴子收拾他。
农村常见的文娱活动,就是一帮人围在一起摆龙门阵。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大道新闻、小道消息,能端上桌面的,不能端上桌面的,都要拿出来摆。当然,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是龙门阵最重要的内容,所谓“不讲男爱女欢,太阳下不了山”嘛。父亲识文断字,当兵出过远门,算得上见识广博,加上性格外向,往往是摆龙门阵的主角。他最喜欢摆的龙门阵是时事政治,特别是国家领导人的变动更迭。从广播听来的他摆,从报纸看来的他摆,小道听来的他也摆。为了增加素材,有时还特意多方打听,再加上自己的评论。父亲信口开河,口吐白沫吹,其他人神情专注,尖起两只耳朵听。
也是父亲合当出事。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华国锋被选为领导人。群众议论纷纷,有人说四人帮早就该被“圈起来”了,有人说邓小平根本不该被打倒,也有人怀疑华国锋没有领导中国这样一个大国的能力。父亲在摆龙门阵时,除了表示对四人帮的愤慨,对邓小平的同情,还对华国锋说了一句带评论性质的话:“华国锋捡了个落地桃子!”
“捡落地桃子”是川东北一句俗话,意思是某样东西不该某人得,而某人却巧遇机缘,不该他得的东西被他轻松得到,好比桃子落到地上,某人一弯腰就捡到了手,别人费不少劲往树上爬,却没有摘得桃子,两手空空。有人将这事报告到上级,当时,正在“抓纲治国”,追查“反革命政治谣言”,开展“清渣渣”“搬石头”运动,说“华国锋捡了个落地桃子”,可是犯了“恶攻罪”啊。
上级派来了工作组。父亲多次挨批斗,可他一直没承认说过这句话。承认攻击“英明领袖”,不被杀头,最低也要判三五年。父亲平时说话口无遮拦,我猜摸这句话他说过,但对这句话的利害,还是心知肚明的。定不了恶攻罪,工作组就另想办法,以贪污罪收拾他。他们给父亲安上了一个贪污八百多元钱和八百多斤粮食的罪名。一个生产队的出纳,每次分粮群众都在场,几斤几两,当场过秤,当场记账,怎么贪污粮食?一年经手的现金往来就那么一千来元,怎么能一下就贪污八百多元?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工作组硬是给父亲戴了顶贪污分子的帽子,把他开除出党。
“贪污”的钱要赔,“贪污”的粮食要从生产队分的口粮中扣还。家里的日子原本就过得很苦,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那时,学校星期二、星期五食堂卖肉菜,肉三角钱一份,每份有小小七八片,条件好的每周买两次肉吃,条件一般的一周一份,条件差的两个人合买一份,条件更差的则只能吃素菜。素菜大多为牛皮菜或青菜,都是各班实验地里种的,一份五分钱,用煮肉汤煮,还带有肉汤鲜味。
爸爸没挨整时我每周回家背一次粮,一般背三斤米,不够就背红苕或洋芋,红苕、洋芋管够,有多大力气就背多少。走时娘还给拿几角钱,娘拿的钱除来来回回的渡船费、买笔买本子,就是生活费,钱拿得多时每周还可以吃一次肉,有时吃两次肉。
爸爸挨整后,我的生活大受影响,有一周,娘竟然只给我拿了五分钱。
“北平,娘再也没有多的钱拿给你了,只有这五分钱,你这周先在同学那里借到用一下。”娘说着说着就落了泪。
“娘,五分钱也够了,只要够过河坐渡船就行了。”我见娘伤心,劝慰娘。
“你不吃菜呀?”娘说。
“不吃菜,我走时多带些咸菜,有咸菜吃就可以了。”我说。
“你体质本来就弱,只吃咸菜怎么行?”娘还是掉泪。
“有咸菜吃就很不错了,有些同学连咸菜都没得吃的,他们也照样过日子。”我还是安慰娘。
“那你走时多拿点米。”娘这样告诉我。
我走时不但没有多拿米,反而比平时还拿得少——我掀开米坛子,见坛子里的米已经不多了。大姐二姐出嫁后,家里还有奶奶、爸爸、娘,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大小小六口人,那点米都不够他们吃了,我怎么能忍心多拿?我只拿了不到两斤米,背了满满一背篼红苕和洋芋就回学校。
离家时,娘用罐头瓶子给我装了一瓶咸菜,够吃一周。冬天咸菜吃一周没问题,夏天三四天就变味了,发酵起丝,难以下咽。我有咸菜时就着咸菜吃蒸红苕饭或蒸洋芋,没有咸菜就喝白开水下饭。吃的标准可高可低,山珍海味和粗茶淡饭都是喂肚子,“下喉三寸变恶物”,环境造就人,困难好克服。我当时觉得最难办的不是吃的问题,是过河的渡船费用。从仁和场到下两中学必须要过下两那道河,过河需坐渡船,船费过一次两分钱。娘给我五分钱,除去自己往返坐渡船的费还剩一分钱。这样,我就不敢与其他同学同路,只得一个人跑单帮了——我担心坐渡船时同学们争着掏钱买票,别的同学掏的都是一角两角的大票,而我掏出的却是一分两分的硬币。请别的同学坐船我没有实力,坐别人掏钱的船我又不愿意,没办法,那一周我只能踽踽独行,一个人往返于仁和与下两。
父亲由受人尊敬的农村基层干部,沦落为一个被开除出党的坏分子,我这个读高中的儿子,除了生活上直接受影响外,在精神上也受到了沉重打击。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父母的政治面貌决定着儿女的命运,父亲的政治污点,很轻易就将断送掉我的前途。我为此背上了思想包袱,吃饭不香,睡觉不甜,成绩急速下降。有一次考语文,我这个当学习委员的,成绩才刚刚及格。
“黄北平,你家里有什么事么?”杨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没有!没有!”我直摇头。
“家里没什么事,你的学习怎么垮得这么厉害呢?”杨校长怀疑。
“我学习努力不够,以后一定努力。”我极力掩护。
杨校长见从我的嘴里没有掏出什么,仍然不放心,就安排赵益忠老师回家时顺便打听一下我家里的情况。赵益忠老师是我们的物理老师,家就在仁和公社八大队,他星期天专门去了仁和小学一趟,找到杨益忠老师,杨老师是赵老师高中同班同学。赵老师找杨老师一问,一切都清楚了。
“黄北平啦,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跟你说。”杨校长听赵益忠老师汇报了我父亲遭整的事后,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先给我倒了一杯水,再开始与我推心置腹地谈心。“你父亲的事我知道了,不就是受了个处分,党籍被开除了嘛,又没有被送去劳改。哪怕被弄去劳改几年,他不是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不是人见人怕的抢劫犯,放出来不照样可以挣钱养活一家人嘛。就是那些被枪决的杀人犯、抢劫犯,他们的娃儿不也还是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周总理生前早就教导我们,出身自己不能选择,但前途可以自己选择,你父亲的问题是你父亲的问题,与你无关哟。有些右派的子女,因为读书努力,照样考上大学,在政治上丝毫没有受到他们父亲的影响嘛。”杨校长见周围没有别的人,又压低声音对我说:“黄北平啦,根据我的看法,照现在这个局势发展下去,上大学肯定要考试,推荐的办法肯定要被废除。考试上大学与推荐上大学可就不同了,考试得靠分数,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现在有的人还仗着出身好,学习不努力,想靠推荐上大学,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机会将来不会有了。你现在的基础不错,只要好好读书,将来有可能考上大学,走出农村。”
杨校长又停了停,接着说,“我觉得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幸喜你父亲的问题现在才发生,如果你读初中的时候你父亲就出了这件事,你连高中都没有机会来读了。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上了高中,将来有机会参加高考。只要你考上大学,有了出息,也才有能力帮助你父亲解决问题,帮助家庭减轻负担啊。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杨校长讲得对。如果父亲在1976年上半年就遭批斗,被开除出党,我还能被推荐到下两中学么?简直不可能。我的头越埋越低。
“黄北平啦,任何情况下,人都得要有真本事,如果你为父亲的事总是背着个政治包袱不放,天天为这事发愁,不好好读书,影响了学习,不但对解决你父亲的问题毫无帮助,还把你自己的前途也耽误了,多可惜呀。北平啊,要放下包袱,自己学好本领啊!”杨校长语重心长,该对我这个学生说的话他说了,不该对我说的话他也说了,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开始我强忍着,不哭,眼泪一直在眼眶眶里打转转,但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滚了出来。
春风化雨,甘露润心。我放下了快要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政治包袱,把心思全放到了学习上。事情的走向正如杨校长所预见的那样,高考制度很快恢复,推荐上大学的历史结束了。我们这一代人很幸运,赶上了一个好时代,高考制度的恢复,为我们崭露头角提供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后来,我终于考上了大学。
父亲的事也有了转机。父亲不停地申诉,经过党组织甄别,党籍得以恢复,泼在父亲身上的政治脏水得以清洗,被扣的粮食和被迫缴纳的贪污款得以返还。
如果没有杨校长的那次谈话,也许就没有我的今天啦。
需要再补充说几句的是,杨校长像杨桃老师那样,嘴里也镶了一颗“铁皮皮”大金牙,一开口就闪闪发光。我回达州当上牙科医生后,专门把他请到我开的私人诊所,给他做了一颗烤瓷牙,把那个铁皮皮大金牙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