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全国大跃进，教育战线大干快上，达县地区建立了“达县大学”。覃老师是该大学招收的第一批学生，原定学制三年，只办了两年就寿终正寝，由大学降格成中专，改建为达县地区农业中学。

覃老师，南江县大河区新马乡人，他1961年拿了个中专文凭，分配到下两中学教书。起初，工资是按中专毕业生对待，覃老师和他的同学不服气，认为他们上的是大学，虽然只读了两年书，按理也应该按大专毕业生对待，就联名向地委书记李惠写信。李惠兼任过达县大学校长，接到覃老师等人的联名信，大笔一挥，指示同意达县大学那批学生工资按大专毕业生对待，实习期间每月42.5元。

覃老师魁梧健壮，游泳技术高超，还喜欢打篮球。他体力好，技术也很全面，无论是打前锋投篮，还是打后卫抢篮板球，都是一把好手，自然成了下两中学篮球队主力。下两区组织篮球竞赛，下两中学几乎次次取得名次，覃老师功不可没。

覃老师性格温和，说话慢吞吞的，是个大善人。

那时，从下两到长征和仁和两乡还没通公路，两个乡吃的盐、糖全靠肩挑背扛。学校为了增加收入，经常组织师生从区供销社往乡里背盐。一百斤一元钱，老师每次背八十到一百斤，学生一人背二三十斤。下两在河边，长征乡和仁和乡在山顶，五十多里山路，一步一步往上爬。一般是凌晨出发，天黑时回校。

上路时，大家还有说有笑，走起来不觉得费劲，走着走着，脚底板开始发烫，迈步就困难起来，慢慢就有人掉队了。覃老师和我们一起背盐，他见有的同学掉队了，就放下自己背的盐，返回去帮助背掉队同学的盐，背着背着，背上就不是一个学生的盐包，而是几个同学的盐包。覃老师知道有的同学体质太差，干脆一上路，他就将那几个同学的盐包放在自己背上。

覃老师性格温和，上课时，如果哪个同学没有听懂，可以随时举手，即使给他提批评意见，他也微笑着接受。

“肖功明，有什么事？”有一天上数学课，覃老师正在黑板上演算参考书上的一道数学题，题很深奥，算了好几遍也没有演算成功。见肖功明突然举了举手，似乎有话要说，他立即停下演算问道。

“覃老师，您的这种运算方法是错的，这样运算不可能得出正确结果。”肖功明站起来，不客气地说。

“你觉得该用哪种方法演算呢？”覃老师心平气和。

肖功明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请你到黑板上来做一遍。”覃老师说。

肖功明走上讲台，把覃老师留在黑板上的演算几刷子擦掉，重新开始演算，很快得出了正确的结果。

“肖功明这种运算方法是正确的，我们要向他学习。教学相长，师生互动，对提高大家的学习水平很有帮助。”覃老师将肖功明表扬了一番。

肖功明是我们班的数学天才，初中时就把高中数学课程自修完了，老师上数学课的时候，他有时看小说，有时自己演算一些高中课本上没有的自学题。他演算的那些题我根本看不懂。每次考试，他都是第一个交卷，成绩多为满分。

覃老师很少批评学生，但有一次，我挨过他一顿很厉害的批评。

那是个星期六，我们年级举行单元考试，交了卷就可以放学回家了。我先把题目看了一遍，觉得并不难做，也没有过多思考，很快就答完了，自认为没有什么错误，也没有检查，就第一个交了卷，心想最少也要得九十分以上。第二天下午回校，我和几个平时学习好的同学开始对答案，有几道题我与有些同学的答案不一致，重新算了一遍，发现真的把题答错了，心里特别懊恼。

试卷发下来，全班人的卷子都有，我的试卷却找不着。

“我的试卷呢？”我问覃老师。

“可能放在我办公桌抽屉里忘拿了，你跟我去拿一下。”我随覃老师来到他的办公室，覃老师拉开抽屉，我的试卷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一看卷子，试卷右上角用红笔醒目地写了一个数字：五十九。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起来。

“黄北平，你说，这些题你不会做吗？”覃老师沉着脸。

“会做。”我轻声回答。

“会做为什么错了这么多？刚讲的公式定理都不会用，太不像话。”覃老师是个没有脾气的人，从没见他动过怒，此时竟将我的试卷往地下一摔，“你还是个学习委员，格都不及，丢人啊！”

“我错了，我错了，请覃老师原谅。我今后一定努力学习。您喝口水。”我当即认错不迭，还给覃老师倒了一杯水，恭恭敬敬递到覃老师手上。

“今天我为什么没把你的卷子拿到教室里去，你知道吗？这是给你面子，希望你好自为之。你平时成绩还可以，如果努力学习，考试的时候细心一些，是完全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如果马马虎虎，就只有一辈子当农民了。”覃老师情绪缓和下来，接着问：“你知道马马虎虎这个成语的来历吗？”

“不知道。”我摇头。

“人们都喜欢用‘马虎’一词来形容某些人办事粗心大意，而马虎背后，就有一个血泪斑斑的故事。它说的是，宋代有个画家，画技虽然很高，但作画往往粗枝大叶，让人看不清他画的究竟是什么。有一天，他准备画一只老虎，刚画好虎头，恰巧有人来请他画马，他就随手在虎头后画上马的身子。来人问他画的是马还是虎，他答：‘马马虎虎！’来人要的是马，不是马虎，坚持不要，他便将画挂在厅堂里。大儿子见了，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说是虎，二儿子问他画的是什么 ，他说是马。不久，大儿子外出打猎时，见田野有一匹马，他以为是虎，一箭将人家的马当老虎射死了，只好赔马主的钱。二儿子外出打猎，碰上了一只老虎，他以为是马，放下猎枪去骑，结果被老虎活活咬死了。画家悲痛万分，把画烧了，还写了一首自责诗：‘马虎图，马虎图，似马又似虎，长子依图射死马，次子依图喂了虎。草堂焚毁马虎图，奉劝诸君莫学吾。’诗虽然算不上好诗，但这教训实在太深刻了，‘马虎’这个词从此流传开来。画家画画马虎，不但赔人钱财，还让二儿子丢了性命，后果无法弥补。你如果学习马虎，平时做错一道题或许不可怕，如果是升学考试，犯这种马马虎虎的错误就无法弥补啦。你知道高考时差一分是什么后果吗？就可能被甩到千人之后，该上重点线的就上不了重点线。差十分、二十分是什么结果？可能一下就被甩出局！以后别毛毛糙糙的，做完题要多检查一遍，别抢着交卷。读书做题要细心，不做马虎学生，以后走入社会，也不做马虎先生，这话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

马虎的故事，在我心底刻下了深深的印痕。后来我成了一名牙科医生，时刻把老师讲的这个故事作为警钟。牙科医生最容易犯的马虎错误，是书写病历时在牙位上出错，把患者左边的牙位写到右边，把右边的写到左边。写错了牙位，如果其他医生接着治疗，就有可能出错。特别是正畸医生，常常因排齐牙列和调整咬合关系，需要拔除不同牙位的健康牙，如果开给牙外科医生的拔牙病历左右出错，上下出错，牙外科医生又缺乏正畸专业知识，按照病历拔牙，将出现不堪设想的后果。我从医已经三十多年，时刻如履薄冰，没有出过差错事故，就得益于覃老师讲的故事。

还有一次，因痴迷于发明永动机，也被覃老师好好教训了一顿。

高中二年级开学不久，物理老师赵益忠在讲能量守恒定律时，讲到了永动机，并断定永动机是不可能造成功的，因为它违背了能量守恒定律。

肖功明却对永动机入了迷。他认为自然界存在着磁力、浮力、重力、风力、太阳能，只要把数学和化学知识运用到物理方面，研究方法对路，就会研究出永动机。肖功明很想发明不需要外能的机器，一鸣惊人。一下课，他就关在寝室里研究永动机。我一直很佩服他，也跟着研究起永动机来。几天的工夫，我们就画出了永动机草图。

“覃老师，我们正在研究永动机，请你给我们看看。”画出草图后，肖功明和我去找覃老师。

“你们在研究永动机？这就是你们研究的永动机？”覃老师把我们绘制的简图认真地看了几眼问。

“是的。这是我们的构想，只差一步就成功了。”肖功明说。

“只差一步？这是多大的一步？这一步恐怕比登天还要难。年轻人敢想敢干是好的，想把书本上学得的知识用于实践更是难能可贵。但敢想敢干一定要建立在坚实的大地上，不能异想天开。你们知道吗？自八百多年前一个印度学者萌生了发明永动机的梦想后，世界上成千上万的发明家沉湎于永动机的研究，有的耗时终身，也没有搞出永动机。如果真能搞出什么永动机的话，那些大科学家或许早就研究出来了，你们一个高中生，与那些大科学家的知识无法相比，他们造永动机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样的便宜事怎么会轮到你们呢？你们两人的学习虽然不错，特别是肖功明的数学潜力很大。数学被称为万事万物的灵魂，你——”覃老师用右手食指指着肖功明，“或许可以算作数学小天才，但不客气地说，你对这万事万物的灵魂接触得还是很肤浅，认识只算皮毛，理解最多只能算幼儿园水平，连高等数学都还没怎么接触嘛。高等数学包括高等代数、抽象代数、微分几何、统计概率、离散数学等，奥妙无穷啦，把这些学完得要好多年。你们如果有志于科学研究，将来可以考数学系，对数学进行更深入的研究，等把学问做好了，研究永动机才有基础。现在得脚踏实地，扎扎实实学好眼前的功课，不能好高骛远，花精力去搞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耽误学习。你们说对不对？”覃老师没有发脾气，轻言细语给我们讲道理。

“对，对。”我点头应允。

“对。”肖功明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我们从痴迷了十多天的永动机之梦中苏醒。

肖功明数学成绩特别好，覃老师对他也就特别关爱。有一天，正在上数学课，肖功明突然脑袋一偏，趴到了课桌上，旁边的同学以为他上课睡觉，用胳膊肘拐了他好几下，想把他拐醒。可任凭那个同学怎么拐，肖功明就是不抬头。肖功明不但没抬头，还眯着眼睛，“哇哇”吐了起来。

覃老师见状，从讲台抽屉里抓起几张废报纸，走到肖功明的课桌前，见肖功明浑身汗水直流，脸色发白，用手一摸额头，滚烫。“感冒了！重感冒了！”覃老师大声说。他先用废报纸将肖功明课桌下的呕吐物抓起来，扔进教室外面的垃圾堆，再双手捏住肖功明的胳膊，提起一下甩在自己的背上，背着肖功明刷刷刷向下两区医院跑去。语文老师冷维高的妻子周师娘在区医院当医生，区医院离我们学校有五里路远。虽然覃老师平时加强锻炼，身体素质好，可背上背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当他把肖功明背到医院交给周师娘处置时，全身的衣服还是汗透了，湿得能挤出水来。因为跑得太急，流汗太多，覃老师生了一场病，吃了好多副中药，才慢慢调理过来。

1979年，肖功明参加高考时，覃老师怕他耽误时间，特地把自己的手表撸下来，让肖功明戴着掌握时间。

“这次数学题出得太简单了，两个小时的题我一个半小时就做完了。”肖功明戴着覃老师的手表走进了考场，数学题考过后，他一出考场就这样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你检查没有检查？”覃老师见肖功明不到交卷时间就跑了出来，急忙问。

“我不但检查了，我还发现专家把题都出错了。”肖功明眉飞色舞地说。

“你说什么？你说试卷上专家把题都出错了？那么多专家学者出的题怎么会有错呢？”覃老师听肖功明说题出错了，很是惊愕。

“是啊。对数2本来为0.301，试卷上写成0.3了。”肖功明觉得自己正确，并指出错误的地方。

那道题是说美国的物价从1939年的100增加到四十年后1979年的500，如果每年物价增长率相同，问每年增长百分之几。题目后面还有括号，括号内写了一行字，“注意，取对数2为0.3”，可是我们书上常用的对数2为0.301，肖功明认为专家把题出错了，应该取常用对数计算，他就把试卷上的0.3改成了0.301，正确答案为百分之4，他做出的答案是百分之三点九。

“肖功明呀肖功明，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哟。你怎么能说专家的题出错了呢？那么多专家出了题后还要梳子梳篦子篦的审查，他们能把题出错？”覃老师痛心疾首。

“智者千虑，难免一失。专家怎么就不能把题出错呢？我们平时用的对数是不是‘2为0.301’？”肖功明理直气壮地与覃老师顶嘴。

“平时是平时，考试是考试。括号里不是明明白白地提示了‘取对数2为0.3’么？你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去把考题给改了？还嘴犟！专家的考题就是出错了，全国都错，你按错的答，也不会扣你的分，你这样一改，这道题就是零分了。你呀！你呀！自以为是的毛病又犯啦。完了，完了。”覃老师摇头叹息，“我可是指望你在数学考试中不考满分也要考90分以上，在考试中为我们学校放一颗数学卫星的。你把一道10分的题稀里糊涂丢了，不但数学卫星放不成了，能不能上录取线都成问题了。马虎呀，你还是马虎呀。”覃老师泪水都差点滚出来了。

考试成绩公布，肖功明数学得了83分，他因为粗心大意，不但丢了最后那道10分题，还丢了那道“求第一个象限的值”的题。象限共有四个值，肖功明不但把第一个象限的值求了出来，还把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象限的值都求了出来。不要求的值也求了出来，画蛇添足，丢掉5分。

肖功明虽然数学只考了83分，但仍是下两中学第一名，南江县第二。如果他稍微细心一点，把那两道题答对，就能得98分，至少也是达县地区的数学状元。

英国谚语说得好，“怀疑为知识之钥匙”“一无所知的人不会怀疑任何事物”，肖功明没有放数学高考卫星，但他敢于怀疑教育专家把题出错了，并按自己的理解改正过来，这种怀疑精神，不正是做学问的人最可贵的品质吗？在我心里，肖功明放了一颗怀疑精神的卫星。

他上了本科录取线，被昆明工学院录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