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老师赵益忠是个怪才,不,应该说是个天才。
赵老师眼大有神,耳大有轮,头正脸阔,天圆地方,五官端庄,面皮白净,是一副当官的相。他讲课声音洪亮,旁征博引,生动有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不时扫视全场,与学生在感情上不断交流互动,课堂上不时响起欢快的笑声。
早婚毁了大好前程
赵老师也是经过赛马赛进来的。他与我同乡,家住仁和乡八村,即坡陡树茂的白鹤嘴村。
他原本姓何。幺姨生了七子,全夭亡了,父母把他过继给了幺姨,改姓赵。
幺姨全家人对他视如己出,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他的成绩就非常好。那时兴背课文,再长的课文他念两遍就会背了。初小四年级毕业考试,各门功课全是五分,被保送进高小。到了高小,年年全校第一。
1958年考初中,赵益忠是下两中学招收的第一届学生。那时正在建校,十二岁的赵老师,报名时携带一把锄头、一个背篼,平整地基,背砖沙。刚开始,学生户口转到学校,吃商品粮,国家给生活费,读书不要钱,三餐有保障。吃饭时八人一桌,依个子大小编席,他因为年龄小,个子矮,被编在第一席。很快,席桌散了。粮食得从家里背,钱得靠家里拿。
家里没有大米白面可背,只有红苕、洋芋。有一次,家里连红苕洋芋都没有了,实在没有办法,奶奶给他炒了一碗胡豆,从地里拔了几个白萝卜。当晚,全校搞紧急集合,慌乱中,他把奶奶炒的胡豆弄撒了。没东西可吃,就与同寝室的陈良伟等几个同学啃白萝卜。白萝卜啃多了反胃,睡到半夜,实在忍不住了,几个人只好偷偷摸摸溜进农民地里掏红苕。
饥饿年代,红苕叶成了重要食物。红苕叶当菜吃可以,当饭吃就困难了。顿顿红苕叶,没油没盐,真难下咽。但再难吃也得一筷子一筷子往肚子里塞,不吃红苕叶就得饿死人。
饿着肚子,照样搞勤工俭学。学校组织学生到煤矿给食堂背煤,清晨出门,天黑回校。早晨吃一碗红苕叶,中午粒米未进,又累又饿,差点虚脱。从山上往学校背柴,一天背两次。赵益忠力气小,两次才背66斤,没有完成任务。班长组织全班同学开他的批判会,说他“只专不红”,是个“白专生”。
1961年,赵益忠初中毕业,毕业考试八门功课考了五个一百分,全校第一。考高中得到县城,经高桥、石板滩、关门山到南江,一百多里路一天要走到。南江中学是省级重点中学,只收两个班学生。下两中学九十六个初中毕业生参加考试,只有十一人被录取,仁和乡的赵益忠、杨映忠和翁德昌榜上有名。
赵老师被分配在南江中学高64级一班。一班就是尖子班,赵老师从第二学期开始,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属于尖子班中的尖子生。
老师公开说,只要考试不出意外,凭赵益忠的学习成绩,肯定上个好大学。
考大学正是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一条捷径。然而,一盆冷水兜头朝赵老师泼来——1963年初,国务院发了一个文件,规定大学不再录取已婚生。大学那道金光灿灿的门在他的面前残酷地关上了。
原来,就在赵老师读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养父养母相继过世,把他当成心肝宝贝的奶奶也突然走了,家里只留下爷爷一个人。爷爷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就给他寻了一门亲,要他与一位姓罗的姑娘结了婚,那年赵老师才十七岁。
赵老师心灰意冷,学习松懈下来。
班主任张远达提出了一个锦囊妙计,建议他与妻子来个假离婚,毕业后再复婚。
赵老师回家后,哭着向妻子说了自己的苦衷,提出假离婚的请求。罗师母通情达理,心里虽然不愿意,可最终答应去办离婚手续。她提出,办离婚手续以前,得去见见她的父母。
“赵益忠!你阎王爷摆龙门阵——哄鬼哟。离婚还有真假?只要一办手续,离婚就是离婚,哪有什么假离婚!赵益忠,你这套鬼把戏只能哄哄我家幺女子,哄不了我!你把离婚手续一办,考上大学,将来找个城里姑娘把婚一结,我的幺女子怎么办?赵益忠,我告诉你,你以为你是谁?我当年把幺女子许配给你,老子就是看中你娃儿还比较聪明,将来或许多多少少有点出息,不会窝在农村握一辈子犁头。没想到你现在读了个高中就变心了,就要离婚了,没那么便宜。结了婚国家不准读大学就不读大学,老子没有读大学,粮站站长这碗饭不也照样吃得好好的?将来我能给你找个工作就找个工作,找不着工作你就格老子在家里背太阳,我女儿也活着是你赵家的人,死了是你赵家的鬼,再也不准说离婚的混账话!”岳父还没等女婿把话说完,就把桌子一拍,眼一瞪,好一顿臭骂。
岳父是巴中县玉山区粮站站长,也是打个喷嚏就有人问安,说肚子饿了就有人“请上坐”的角色,平时说话权大气粗惯了,他把赵老师骂成了蔫茄子。
赵老师心想,岳父的话也在理。人家凭什么把千金许配给你?还不是看上你赵益忠这个娃娃有出息。别人结亲男方都得备彩礼,你不但没拿彩礼,岳父家还倒贴银两,给女儿送了那样多的嫁奁。就连你读高中,岳父家也没有少出血啊,需要钱时拿点钱,需要米时给点米。你赵益忠读不读大学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与干妹子好好过日子,凭岳父几十年积累的人脉,给乘龙快婿找个工作又有何难?
赵老师乖乖把罗师母领回白鹤嘴。
赵老师灰溜溜回到学校,读书再也提不起精神。
“赵益忠,离不成婚就离不成婚吧,书还是要好好读。你如果高考成绩特别突出,或许到时候政策还可以变通呢。政策是人制定的,政策也是人执行的嘛。如果成绩下去了,那就神仙也帮不了你的忙啦。再说,即使因结了婚真的上不成大学,你的高考成绩摆在那里,找工作也是一块敲门砖。你记住这句话,只要青山在,总会有柴烧。”班主任又给他鼓气。
听了张老师的话,赵老师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继续努力学习,争取冲刺高考。
1964年,赵老师参加高考,总分超过重点线好几十分。“你这分数,第一志愿可以填北大,也可以填清华,可以报文科,也可以报理科。但你有结了婚这一道坎,建议你第一志愿填北师大,这样保险些。”何从寿校长给他建议。
赵老师听了校长的话,第一志愿填了北师大,第二志愿填了重庆师范专科学校,第三志愿填了南充师范专科学校,志愿越填越低,梦想着总会有一所大学能网开一面,把自己网进去,只要能读上大学就行。
现实是残酷的。所有大学都坚决执行国务院规定,没有一家向赵益忠伸出橄榄枝。
此时,巴中师范学校正准备从高中毕业生中招一个班的短训生,培训一年,派到小学当教员。副校长杨元明听说了赵益忠的情况,决意接纳这个好苗子。在巴中师范,赵被选为学习委员,班主任夸赞说:“赵益忠天天耍,学习成绩都是全校第一名。”短训班结业后,赵老师被分配到南江县石矿小学任教,教了一年小学后,改教戴帽初中的数理化。1976年,经过赛马,他也被选拔到了下两中学。我读高中时,他给我们教物理。
当心天上“下开水”
当时的物理课本粗浅,赵老师就以文化大革命前的物理教材为基础,自己编写教材,刻蜡版,油印,发给学生学习。晚上上自习,我们学到十一点,他也陪到十一点,遇到疑难,他随时解答。他搞不懂的,现场一时回答不了,就让同学讨论,边教边学,相互提高。他一不打麻将,二不下象棋,一有空就抱着大学物理课本啃,硬是啃下了大学普通物理学的全部课程。全省组织没有取得大学本科毕业文凭的教师到峨眉山市进行对口考试,赵老师的物理学知识完全达到了师范大学物理系毕业生的水平。
老师白天给我们上课,晚上陪我们熬夜,除了微薄的工资,没有任何报酬。唯一的待遇,是每天晚上十点多钟,学校食堂给加班的每位老师煮二两挂面,算是对老师辛勤教学的一点补偿。
有一次,赵老师感冒发烧,嗓子发炎,不停地咳嗽,眼睛都咳肿了,实在讲不出话了。学生给他递上一杯凉开水,他润了润喉咙,又接着讲。
赵老师讲课的最大特点是不照本宣科,讲课幽默风趣,入脑入心。
有一次,正在上物理课,天气骤变,冰雹呼啸而下,砸得屋顶乒乒乓乓。赵老师临场给我们出了一道题:摩擦产生热量,动能转化成热能,设定冰雹的温度是零度,如果冰雹从一千米的空中落下,温度会升高多少度?
答案有升高零点零几度、几度、几十度。我把质量的单位代错了,本来应该代成克,我代成了千克,使温度一下提高了一千倍,算来算去,冰雹升的温度最高,达一百零三度。
赵老师检查完所有同学的答案后,笑着说,“冰雹从天上落到地上,冰雹的温度仍然是零度,重力势能转化成动能和热能,使冰雹的表面化成了水,所以冰雹会越来越小。由冰雹化成的水,温度会比冰雹高,假定那滴水是从一千米的高空落下,水的温度会比冰雹高零点零几度。黄北平同学的答案是一百零三度,这个答案错得离谱,够大胆的了。大家想一想,冰雹是水凝聚而成,水的沸点是一百度,如果冰雹从一千米空中落下达到那样的温度,早就汽化了,就是没有全部变成水蒸气,也变成了沸腾的开水,温度这样高的雨落到地上,那世间的万物还不都得被烫死呀。你们计算出答案后还要认真推敲,既要推敲计算的方式是不是有问题,还要推敲这样的答案合不合常理。如果答案违背了最基本的物理常识,那个答案一定需要再次推敲。黄北平呀,你今后出门可得注意,别天上突然下开水将你烫着了。”
那堂课,我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痛失爱子
赵老师把自己对大学的愿望全都寄托在了子女和学生身上。
他耐心细致,不分白天黑夜、课堂内外,百问不烦。学生记不住,他可以教十遍,自己的孩子教两遍没有记住,就骂儿子是笨蛋。待学生宽厚,待自己孩子苛严。大儿子赵明头脑灵活,考高中全县第一名,上了高中,考第三名要挨打,考第二名也要挨打,只能考第一名,才算完成任务。赵明脑瓜好用,又特别贪玩,一周都不交数学作业。数学老师杨达章将这事告诉了赵老师,赵老师一听,剑眉倒竖,拿一把火钳,一下叉住赵明脖子,将其顶到墙上,嘴里喊道,“老子今天叉死你!”动作大,声音也很吓人,但火钳并没有真正叉住赵明的脖子,他是故意做出凶狠的样子吓吓儿子。赵明吓得脸一下就白了,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一幕恰巧被我看到了,我都给吓惨了,离老远腿都跟着筛糠。我当时就想,赵老师对待我们和对待自己的儿子,简直判若两人啊。
赵明考大学有把握,对考哪类学校,父子俩有分歧。按赵老师的意见,赵明得考医科大学,他教育儿子说,当干部的看起来风光,可政治风险大;当老师也不错,可以耍寒假暑假,但一旦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也照样关牛棚,挂黑牌游街;医生最受人尊重,下两的医生没有一个挨过斗。“下两医院的黄远鹏和夏正英来自上海医学院,两口子出身也不好,不但没有人去找他们的麻烦,还把他们奉若神明,不断有治愈的患者提着鸡和鸡蛋登门感谢。巴中县医院有个叫李辉初的,原是川东北第一个华西协合医科大学毕业生,是大巴山区最有名的一把刀,曾经当过国军中校军医。解放时,照他那种军衔,本该受到严厉处置。因为医疗技术好,被很多人保了下来。文化大革命中,对立两派都不整他,因为都得要仰仗他那把刀救命。在山区,就是当个赤脚医生,生活也会比一般人强,农村流传着这样的歇后语:三根指头一按,两个鸡蛋一碗面。走到哪个病人家,病家至少也要下碗面条,再在面条里窝两个鸡蛋。当医生多好啊!你就报医学院,毕业后当医生。”
赵明胆子小,怕见血,更怕见死人,他更愿意考物理系、化学系,就是读师范当老师也行。高考分数公布,赵明考了449分,赵老师要儿子第一志愿填报重庆医学院,赵明孝顺,从不与父亲对着干,虽不愿学医,也顺着父亲的意见填报了重庆医学院,并被录取。
有一天进解剖室,赵明磨磨蹭蹭走在后面,走在前面的一个同学知道赵明胆子小,想开玩笑吓唬吓唬他,一推开解剖室大门,突然一声高叫,“炸尸啦!”赵明吓得转身就跑,慌乱中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后脑勺摔起一个大包,诊断为骨膜下血肿。住了半个月医院,批准他回家疗养,赵明趁机提出休学。他想休学后再参加高考,改报其他专业。休学期间,赵明抓紧复习功课。当赵明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却被父亲严辞拒绝。赵明只得回重庆医学院继续完成学业。
1989年,赵明从重庆医学院毕业。那年,上级下了一条死命令:大学毕业生必须下区乡,一个都不能分配到县级以上单位工作。赵明被派到达县地区新达水泵厂医院。
他虽然不喜欢做医务工作,可既然当上了医生,就得尽职尽责。他工作尽力,孝敬父母,爱护弟妹,一家人其乐融融。没想到,他突然患了白血病,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赵明的英年早逝对赵老师精神打击巨大,他把这归罪于过去对孩子的要求过于严苛。赵老师在悼亡诗中这样抒发悲情:“儿是心头肉,牵肠又挂肚,白发送黑发,叫我咋不哭!”
赵老师和罗师娘共有两儿一女,他对后面两个孩子的教育,采取无为而治的策略,把两个孩子完全交给学校,交给其他老师,两个孩子都成了有用之材。“当老师的教自己的孩子,反而教不好。孩子就得让别的老师教哇。铁是恨不成钢的,铁只有炼才能成钢。”
赵老师在退休那年写了一首诗:“风霜兼程六十年,一半苦涩一半甜;笑看桃李遍天下,喜伴儿孙度晚年。”“一半苦涩”,指的就是大儿子赵明。
辉煌的人生高度
赵老师教物理结出了硕果。1978年高考,全县物理第二名和第三名由下两中学的戴进和张辉绪获得;1979年高考,全县物理的第二名和第三名又由我和肖永生获得。下两中学物理高考成绩平均比其他课高出整整十分。文教局局长在全县校长大会上对赵老师大加褒奖,“下两中学办学条件那样差,物理老师赵益忠还是个高中毕业生,教出的学生几年都考全县前几名,真不简单。我们是不是得好好去向他取取经?可惜赵益忠少了一张文凭,他要是有那么一张文凭,哎!”那意思是,赵老师如果拿着一张大学毕业证书,就可以得到重用,前途无量了。
达县市高级中学缺理想的高中物理教师,得知赵老师的佳绩,立即发商调函到下两中学,准备调赵老师去教物理,给出的条件相当诱人。达县市是达县地区首府,达县市高中又是川北百年老校,从深山沟调到那儿任教,算是一步登天。赵老师动心了。
南江县文教局领导坐不住了,马上发话,要重用赵老师。“我们大方点,给他个校长当!”一纸任命,赵益忠当上了下两中学校长。为了解决赵老师的后顾之忧,上级还给罗师娘安排了工作。后来,赵老师又被提拔到南江中学当了教导主任,享受副校长待遇,并被破格评为中学高级教师。
赵老师出名了,一些望子成龙心切的官员,慕名请赵老师去给他们的孩子搞家教。有两位局长允诺,只请赵老师每周给孩子开半天小灶,一个月给两千元报酬。
“对不起呀,我一周要排二十三节正课,还要跟二十一节自习课,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哪还有精力来做家教?谢谢啦,你们请别人吧。”赵老师婉言谢绝,仍把心思放在学生身上。
赵老师家境并不富裕,还要供三个孩子读书,可他不为那唾手可得的报酬而动心。“那些当局长的,孩子读书成绩不好也不影响他们找饭碗嘛。看看那些当官的,有几个的娃儿工作差?而农民的娃儿呢,没有靠山,除了好好读书,没有别的出路。家长把娃儿交给我们,我们拿着国家给的工资,肩上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不把那些娃儿教好,对不起他们,良心不安啦。我的阵地在教室,我的职责是教学。”
赵老师不种“自留地”,对那些把主要精力用来种自留地的老师也很反感,“天地君亲师,‘师’是上了祖宗牌位的呀。老师和同学间,情同父子,关系本来是最清白最纯洁的,正课不好好上,搞补习班挣学生的钱,老师不像老师像商人,传道授业解惑变成了做买卖,这实在有辱师道尊严,有辱师格师德,这样做怎么对得起老师这个称号?”
赵老师赢得了无数学子发自内心深处的尊敬。赵老师退休后不敢到北上广这类大城市去旅游,因为他教出来的学生太多了,只要听说他驾到,排轮子争着当东道主,十天半月脱不了身。就是到了那些地方,也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怕惊动在当地工作的学生。
川东北一带农民爱用“内瓤子不够,外壳子来凑”这句话批评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如果把真才实学比喻成人的内瓤子,把文凭比喻成人的外壳子,赵益忠老师恰恰是“内瓤子足够,不用外壳子凑”。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高手云集的教育战线,能够达到那样的人生高度,令人感佩。
2014年深秋,南江中学高六四级同学齐集南江。饱受忧患的老师们,虽寿登耄耋,志气依旧。赵老师即席赋诗一首:“一别高中五十年,相聚暮年倍喜欢;寒窗三载铸故谊,七旬学友续新缘;功名利禄烟云散,生老病死弹指间;劝君莫道黄昏短,夕阳再红一万天。”再活一万天,那赵老师就是整整一百岁了。赵老师心地纯真,活过百岁,恐怕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