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维高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1934年出生于四川省大竹县的月华乡，1951年初中毕业。本来考上了高中，可因为家境贫寒，不得不辍学回家。直到1956年，务了整整五年农后，才考上了不用交钱的大竹县师范学校，1959年毕业，分配到下两中学。

冷老师一米七左右的个子，前牙有点凸，一张嘴，前面几颗牙齿就显露出来，很彰眼，但还算整齐。小时候得了中耳炎，右耳膜穿孔，基本失聪，所以，向他请教学问时，他总是向你转过左脸，让左耳对着你，接收你的声音，有时还把左手半握成拳，放在左耳廓后边，借以提高收音效果。

冷老师似乎从不锻炼身体，也不进行娱乐活动。篮球场、乒乓球台旁从没有他的身影，他也不跑步、跳绳、玩单杠双杠。打扑克、搓麻将和跳崩嚓嚓，就更不可能了。他不是在上课、改作业，就是在看书。

他有一股向上走的精神。因为自感底子薄，他备课特别认真，到处查资料，翻本本，一有拿不准的地方，就向别的老师请教。有的老师，备课讲义仅写两三页纸，他却要写十多页，字一笔一顺，中规中矩，写钢笔字也像写板书，横平竖直，方方正正。一个词的原义是什么，引申义是什么，他都要弄得清清楚楚。他改作业更不含糊，错别字他要改正，语法有毛病的句子他要顺过来，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他给我们作文加注评语就像写文章，洋洋洒洒，有时竟长达几百字。有的老师一个小时改几十本作业，他却改不了几本，不少时候都改到半夜。

冷老师爱看书，只要拿上书，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看书有一个习惯，身上总带着笔和本子，遇到精彩的语言，有趣的故事，就随手记在本本上。看书累了，他常常用左手拈着眼镜左腿，右手掐住鼻梁轻轻揉搓着，双眼微眯，很享受的样子。由于鼻梁常年接受眼镜框的挤压，两边早磨出了两片红晕。冷老师的两只眼睛总是布满血丝，一年四季都显得疲惫万分。

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闹革命，一些教师奉命到农村去割所谓的“资本主义的尾巴”，冷老师早就看穿了那套鬼把戏不得人心，工作消极应付，自己则找来一些大学语文教材，偷偷研究，暗中提高语文教学能力。下乡搞了几年运动，不但得到农民朋友的好评，语文知识还有了长足的进步。粉碎“四人帮”后，参加西南师范大学的函授考试，竟一举拿到毕业文凭。

难忘的《岳阳楼记》

冷老师特别推崇《古文观止》。

“这本书是清朝时发蒙学生的读物，请问你们这些高中生有几个人能读懂《古文观止》？有几个人通读过《古文观止》？我们今天学习的《触龙说赵太后》一文就选自这部书，其中‘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这句话毛主席都很欣赏。现在，哪位同学能将这句话翻译成白话文？”他在讲课文前提出了这个问题。

“农村人有一句话，叫‘富不过三代’，照我理解，‘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就含有这个意思。”王亮同学站起来大声答道。

“王亮同学回答得有道理。触龙的意思就是要用这句话来提醒赵太后，别过于溺爱自己的孙子，要让孙子去经风雨见世面，为国家建功立业。出身高贵的人，如果躺在父母的功劳簿上睡大觉，过不了多少年，父母留下的老本就要被子孙啃光了，得自强不息，为国再立新功。这篇文章立意高远，有很现实的警世作用。”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共八个字，冷老师竟然给我们讲了一节课。光一个“泽”字，从基本字义、引申义、常用词组到名字用字，足足讲了半个小时。最后，冷老师话锋一转：

“听说有些同学对学习古文兴趣不高，这可是个大问题。古文是中国传统文化经典中的经典，古人千锤百炼，言简意赅，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一个字往往当白话文几个字用，如果我们数典忘祖，让古文失传，那就是我们这些语文老师在犯罪！中文是数学、物理、化学、英文的基础课，一个语文都学不好的人，是不可能学好其他课程的。所以，我要郑重地告诉大家，偏了其他的科或许还不可怕，偏了语文这一科则肯定可怕。”

俗话说，当木匠的要把好斧子，当教书匠的要个好嗓子，冷老师讲课声音很小，这是当老师的一个致命伤。他还有一个缺点，就是对课堂讲话的调皮生批评不严厉。

有一次，冷老师患了重感冒，嗓门嘶哑，他讲的课下面更听不清楚了。

“您这样讲课太费力，今天别讲了，休息休息吧。”有同学向冷老师提建议，学校领导也给冷老师放假。

“你们的课程压在那里，农时耽误误一季，学生耽误误一生，你们耽误不得呀。”冷老师嘶哑着嗓子，坚持给我们上课。

那天讲的是《岳阳楼记》。

“同学们应该知道范仲淹这个人，他是北宋大文豪，官居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岳阳楼记》开篇‘庆历四年春’五个字，表示了哪些意思呢？庆历是宋仁宗赵祯的年号——这里我得对皇帝的年号多说几句。有的同学有误解，以为年号就是皇帝登基时用的纪年，一个皇帝只有一个年号，其实许多皇帝都有好多个年号。宋仁宗就很爱改年号，从1022年登基到1063年病逝，在位四十一年，他用了天圣、明道、景祐等九个年号。庆历年是1041年到1049年，庆历四年春是1044年的春天……”冷老师虽然尽量想把声音提得最高，但声音嘶嘶拉拉，像石头在玻璃板上磨挲。他担心大家没听清自己的话，便在黑板上写下“庆历四年春”五个字，打上一个破折号，在后面写上“1044年的春天”。

“您润润喉咙，慢慢讲。”有同学给冷老师递上一杯水。

“谢谢。同学们，很对不起，我今天只能连讲带比画。你们听懂了的，就点头，没听懂的，就摇头，我再重讲一遍，一定要让你们都能听懂。同学们是否知道，滕子京是个什么人呢？他与范仲淹是同科进士，1040年在庆州知州任上，因用公款大吃大喝，被监察御史弹劾，后被贬到岳州巴陵郡，谪守岳阳三年。请注意，谪念zhe，特指贬官。滕子京被贬到巴陵郡后，用从民间讨债追来的一万缗钱，重修了气势恢宏的岳阳楼。岳阳楼竣工后，他请范仲淹作记，范即应邀写下了为后世传诵的《岳阳楼记》，既完美地记叙了看到的美景，也抒发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情怀……”冷老师边说边写，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还在两句话下面画了两道重重的横线。

教室里出奇地安静，平常最爱讲话的几个“话篓篓”都支愣着两只耳朵听讲，手还不停地作着笔记。

他讲得颇为艰难，但我们听得非常专注。

“你们听懂了没有？”冷老师突然停下来问。

没有人答话，全都在轻轻点头。

冷老师重感冒整整一周，他就用那嘶哑的嗓子配合手势与板书，给我们上了一个星期语文课。那次感冒让冷老师受了大罪，却产生了出奇的效果——自此，每逢冷老师讲课，闹哄哄的课堂秩序竟一下子好了起来。

冷老师嘶哑着嗓子讲课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同学心里，大多数同学至今都能将《岳阳楼记》背诵如流。冷老师给学生一碗水，却远远不止一桶水，是满满一大缸，不，是一股汩汩流淌的清泉！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有一天，我值日，负责擦拭黑板和管理班上的卫生。

上完物理课后，我和几个同学忙着打乒乓球，忘记了擦黑板的事。上课铃响了，我奔回教室，见准备上语文课的冷老师已经抱着讲义站在教室门口，这才发现，黑板上还是赵益忠老师写的物理公式。我跑过去操起黑板擦，慌里慌张地擦起来。由于慌张，也由于个子矮，只擦干净了中间和下半部分。

“起立，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下！”

冷老师见黑板上花里胡哨的，就操起黑板擦，将黑板擦了一遍，足足擦了三四分钟，将黑板擦得光洁如镜。

“同学们，记得上一个星期，你们刚做完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全部批改了同学们的作文，大家都有高远的理想，有的想当文学家，有的想当科学家，有的想当医学家……这很好。如果你们的理想一个个都能变成现实，那社会上所有的‘家’都将被我们这个班的同学包完，”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但万丈高楼平地起，做大事得从小事做起，连在大家眼皮底下的黑板都擦不干净，又怎么能做得好大事？在这里，我给同学们讲一个历史上的小故事。东汉的陈蕃，从小自命不凡，一心只想干大事业。一天，其友薛勤来访，见他独居的院内龌龊不堪，便对他说：‘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陈蕃回答，‘大丈夫处世，当扫天下，安事一屋？’薛勤当即反问：‘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问得陈蕃无言以对。陈蕃眼高手低，后来也确实没有多大建树。陈蕃有扫天下的胸怀固然不错，但错的是他没有意识到扫天下正是从扫一屋开始的，一屋都不扫，是断然不能实现扫天下的宏愿的。”

响鼓不用重锤。我下定决心，先把小事做好。只要看到黑板擦得不干净，我就不声不响地去再擦一遍；看到地上有纸屑，就会默不作声地捡起丢进垃圾桶。见我这样，不少同学也开始注意做小事，班上的黑板总是干干净净的。

我爱上了语文课，特别是对中国古典文学产生了浓厚兴趣。写作文也从华丽辞藻的堆砌转向真情实感的抒发，语文成绩从中等向尖子迈进。1979年高考，我语文考了六十九分，是全校第一名。得知分数后，我有点沾沾自喜，冷老师却给我兜头一瓢冷水，说：“考得很一般，如果你多读一些课外书籍，多背几篇古文，还可以考得更好些。”

“中午多炒两个菜，我和黄北平要好好喝几杯！”冷老师虽然嘴里说我“考得很一般”，但心里比我还高兴，他把我叫到家里，一进门就吩咐周师娘。平时很少沾酒的冷老师，那天喝了好几杯酒，把个黑瘦瘦的脸喝得红彤彤的。

他是“永久牌”自行车

冷老师1959年来下两中学教书，一直教到1995年满六十周岁才退休，在语文老师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六年。与他一道分配来的同事，有的因工作需要或找关系调走了，有的考上研究生远走高飞了，只有他一直没有挪窝。从一个毛头小伙变成头发花白的老头，一干就是一辈子，这在下两中学是绝无仅有的，这使人不由得想到口碑上佳的“永久牌”自行车。他的劳作获得了社会承认，他拥有中学高级教师职称。

冷老师退休后住在成都，我曾专程去拜望他。

在冷老师家待了一天，我惊奇地发现，他的生活习惯出现了惊人的变化。

最明显的变化是，他把烟戒了。以前，他整天烟不离嘴，熏得牙齿黢黑、手指焦黄。当时他和周师母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仅有七十多块，上要养老母，下要养三个孩子。即使抽最便宜的烟，一个月也得烧掉十几块。周师娘是医务工作者，深知吸烟有害健康，多次劝冷老师把烟戒了。

“要我戒饭可以，要我戒烟不行。”。

退休后，花钱不愁了，他却打算戒烟。

“我下午开始戒烟。”有一天，正吃午饭，冷老师突然对周师娘说。

“你要能戒烟，我就能戒饭。”周师娘不信，调侃。

“那你就准备戒饭吧。”冷老师笑笑。

从宣布戒烟的那天中午起，他就再也没有抽过一支烟。

另一个变化更让人吃惊。他这个从不参加体育活动的人变成了体育迷。

他早晨先在家做一小时操，接着跑半小时步，下午不是散步就是骑山地车。八十好几的人啦，每天都要做四十个俯卧撑、八十个仰卧起坐。

“过去我不参加体育活动，是没有时间啊。当老师的，备课讲课改作业，哪一点不认真都对不住学生，天天备课讲课改作业，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还得要挤时间读读书，把人都搞伤神了，哪有时间锻炼身体？退休没事啦，不带徒弟一身轻，时间全都属于自己，生活又这么好，不指望活一百岁，争取活九十来岁，比中国男人的平均年龄多那么十来岁吧。过去把宝贵的身体交给学生，现在把宝贵的时间留给自己。”

冷老师精神也出奇地健康。他对社会样样都感到满意，认为不是这个社会亏待了他，是他对社会的回报还远远不够。他觉得国家对退休教员的待遇不薄，他的退休工资再使劲都用不完。他认为他教过的学生，个个都比自己强。某某某考大学语文考了多少分啦，考的是哪个学校啦，毕业后分配在哪个地方工作啦，现在在干什么啦，都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他们全都给我们老师争脸啦，给我们学校争光啦。没有一个比我差的。”

冷老师和周师娘育有三个儿子，一个儿子在交通部门当工程师，一个儿子在外派企业当经理，一个儿子与他一样在南江县当教书匠，他对三个儿子赞赏有加，说：“个个都走的是正道，都靠诚实的劳动吃饭，个个都比我有出息。”

在冷老师眼里，学生个个是好学生，儿子个个是好儿子，学校是好学校，领导是好领导，进而演化为同事是好同事，邻居是好邻居，社会是好社会，国家是好国家，他看到的一切全都是好的。在他心里，似乎永远有一轮金光四射的太阳。

心态决定体态，心宽才能体健。因为心态特别好的缘故吧，如今的冷老师洗尽铅华，回归本真，红光满面，手轻足健，笑声朗朗，说话中气十足，大有返老还童之态。

这个冷老师与记忆中那个成天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冷学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老先生已到“富贵于我如浮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境界，过着“宠辱不惊，闲看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退休生活。

我真诚地祝愿辛苦了一辈子的冷老师寿比南山，活过一百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