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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父母 完结

作者:黄北平著 刘秀品整理
教我们全口义齿修复理论课的,是口腔修复科的教授毛祥彦。毛老师文质彬彬,温柔,慈祥,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打心里喜欢上了。
她授课条理清晰,善用浅显易懂的顺口溜来阐述深奥的理论。每周,她都会抽出一两个小时为我们答疑解惑。面对病人时,哪怕再麻烦,拖班拖得再久,她也从没一点怨言,脸上永远带着和蔼的微笑。
临床实习的时候,大家都希望分到毛老师这一组。所以当我被告知分在毛老师这组时,感到非常庆幸。
实习刚开始,毛老师每一个步骤她都要亲自示范,从口腔检查、备牙、取模、灌制模型、弯制卡环、雕牙齿蜡型、包埋、开盒、打磨抛光,一直到口腔试戴,每一个要领她都反复强调。在做假牙过程中,我们每完成一步,都拿给她检查,她总是微笑地对做得好的表示赞许,然后温柔地指出其中的问题。当我们熟悉临床操作后,她对我们制作假牙的过程就监管得少了,往往是在我们给病人戴好之后,满意了,病人即将离开诊室的时候,她再来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如果做得好,她还会在病人面前表扬我们一番,再交代一些注意事项,让病人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的修复科实习,就在愉快、和谐的气氛中度过了三个多月,对我的临床操作,毛老师还表扬了好几次。
正当我飘飘然时,却被毛老师当头敲了一棒。
那天,有个患者慕名找她看牙齿,检查后发现需要做高嵌体。基于对我的信任,毛老师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嵌体就是在牙齿的牙冠缺损之后,嵌入牙体内部,修复缺损,恢复牙体形状和咀嚼功能的一种修复体。由于打磨牙齿较少,病人戴在口里舒适,临床上使用广泛。实习的时候都是用金属铸造嵌体,而制作嵌体的每一步都由我们自己完成。通过三个多月实习,我做过十多个嵌体,病人都还满意,我就轻车熟路地开始了制作。
第一道工序是备牙。备牙之后,在牙冠表面的四角内侧位置钻四个小孔,以便高嵌体的固定钉插入孔中,以增强固位。我用嵌体蜡取了模型,进行了包埋。第二天,我将包埋后的嵌体蜡型高温熔化,再将铜锌合金熔化成水,用手动离心铸造机铸造成型。当嵌体模型铸造出来后,发觉四个固位钉中有一个钉没有铸造到位,短了0.5毫米。
怀着侥幸心理,我拿起铸造出来的高嵌体远远地给毛老师看了一眼,毛老师或许出于对我的信任,面带微笑对我点了点头,还嘱咐我仔细把高嵌体打磨抛光好,以便节约病人戴牙的时间。我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打磨假牙用的是电动牙钻机,转速慢,噪音大。金属假牙在打磨过程中会摩擦生热,打磨几秒钟就必须将嵌体浸入水中降温,打磨一个铜锌合金嵌体要半个多小时。打磨好后,我将嵌体放进一个玻璃瓶子,等病人来试戴。
“黄北平,你已经打磨好了吗?”毛老师见我把打磨好的嵌体放进了玻璃瓶,走过来轻声地问。
“已经磨好了。”
“里外都全部检查完了吗?”
“检查了,没有问题,就等病人来粘接了。”
“仔细检查过了吗?”
“没有大问题。”我开始有点心虚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
“这里好像短了一点点,是不是?”毛老师拿过嵌体,直接将那个短的固位钉展现在我面前。
“是。”
“你在刚铸造出来去拿其他东西时,我过来看了一眼,看出了问题,只是我没说,我想等你自觉地提出来,可你没有提出来,你还是重做吧。”
听毛老师这样讲,那一瞬间,我真是很郁闷。毛老师啊,您这不是在整我的冤枉吗?您既然发现了,就应该早点提醒我哟,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磨成功,您才说要不得。“你还是重做吧”,一句话就使我的努力付之东流。重做下来,至少得做三个小时的冤枉活路。心里很不痛快,但毛老师说了重做,当学生的就只有重做了。
第二天下午,毛老师通知患者过来。我又重新取模,重新做蜡型,重新包埋,重新打磨抛光,直到毛老师认为我已经做得很完美时,我才粘接固位。
“请你两小时内暂不吃东西,二十四小时内不用嵌体咀嚼硬性食物。如果感到哪儿不适,随时到医院找我。”毛老师向患者吩咐了注意事项。待我收拾整洁操作台后,才带着我们走出治疗室,这时已是晚上七点半了。
“走,黄北平,我没吃饭,你也没吃饭,就到我家去凑合一顿吧。”走出治疗室,毛老师看了看手表,对我说。脸上仍带着那种笑。学生食堂已经关门,我也就毫不客气,跟着她去蹭饭。
路上我还担心,突然增加一个人吃饭,而且又是我这样一个食肠宽大的穷学生,她家做的饭够不够?到她家时,早过了饭点,家里人也不知道毛老师要带个学生回家吃饭,毛老师便亲自下厨,给我煮了一大碗面,还煎了个荷包蛋。
“黄北平啦,现在,有的人把不同的职业称为不同的饭碗,有的是金饭碗,有的是银饭碗,有的是铁饭碗,牙科医生捧的既不是铁饭碗,也不是银饭碗,更不是金饭碗,捧的什么饭碗呢?捧的是橡皮碗。从表面上看,橡皮碗没有金属饭碗那样金光闪闪,但橡皮碗也有橡皮碗的优势,那就是橡皮碗扛摔。可以说是敲不破,摔不烂,只要你有真本事,那些‘吃面条咬不断,吃汤圆挛不转’的人,都会大老远跑来找你。你能为患者解除痛苦,你就是他们心中的救星。可以骄傲地说,橡皮碗比其他所有的碗都不差,是金不换!”
稍微停了一下,毛老师又说:“我们医生做的是救死扶伤的工作,高度的责任感关系到人的健康与生命。责任心不强,出事就人命关天啦。你昨天做那个嵌体,粘在病人口里,可能不影响嵌体的固位,也可能不会影响到嵌体的使用效果,但作为一个好医生,不是要‘过得去’,而是要‘过得硬’。你们现在当学生,有老师给你们把关,毕业出去之后,就靠你们自己把关了。如果你每一个细节都严格要求自己,工作就会越做越好,你走到任何地方,都会成为好医生。如果你内心的标准不高,对自己要求不严,当医生也只能当二流医生,成不了好医生,更成不了大师。”
毛老师平时说话声音温柔,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可这次却是少有地严肃,嗓门高了,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见我脸红了,毛老师又把声音降了下来,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她说,学校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位同学在给患者取不良修复体时,由于没有掌握要领,钻针一磨就卡进自凝胶里面,磨了两个多小时,弄出了一身汗,都没有取下来。这时,已过十二点,学生食堂开饭时间已到,那位同学就让患者在治疗椅上休息,自己到食堂打饭去了,等他吃完饭回来,见带习老师正站在治疗椅旁,与患者交谈。原来,带习老师巡查发现,患者躺在治疗椅上,而操作的学生不见了踪影,就一直等在那里。
经询问学生,得知不良修复体卡在自凝胶里面,学生去吃饭了,带习老师立马换了一把长柄刀边石,间断用力,几分钟就把不良修复体磨开取了下来。
“你把病人丢在这里自己去吃饭?一个医生能这样对待患者?”带习老师收起了笑容,语气严厉起来。
“我错了。”那位同学连忙认错。
“你这位老师就别批评这个小医生了。是我看到了吃饭的时间叫他先去吃饭的,已经过了吃饭时间就该去吃饭,年轻人不准时吃饭搞坏了胃也不得了。”患者主动揽下责任,替同学解围。
“你叫医生去吃饭那是你风格高,体谅他们。但作为医生,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丢下患者不管,更别说把患者晾在治疗椅上自己去吃饭!你快给这位同志道歉。”
下午,带习老师将此事向系领导作了汇报。这件事被当作对患者不负责任的典型事例被通报全系,那位同学的实习鉴定上落下“修复实习不及格”的鉴定结果,毕业分配因此受到影响。
“黄北平啦,我现在是你们的带习老师,你说心里话,如果你们这些同学中也出了这样的事,你认为该不该将这个评语记入他的档案呢?”毛老师突然问我。
“如果要我说实话,我觉得不该记!因为档案里装进这几个字就成了他人生的污点啊。这几个字比套在孙猴子头上的那个紧箍咒还厉害呢。他的心里一辈子都会被这几个字压着。”我毫不胆怯地表达我的意见。
“黄北平,我是坚决支持带队老师的做法的。将患者晾在治疗椅上自己去吃饭,好比战场上的士兵为了吃饭而离开了阵地,军队执行战场纪律,那是要被枪毙,挨枪子儿的。给他的档案里放上‘修复不及格’算什么?我觉得还太轻呢。一个责任心不强的人,根本不配做医生。身为老师,有时候要唱红脸,有时候要唱黑脸。教学生技术是唱红脸,批评学生的缺点是唱黑脸。如果学生明明做得不对也睁只眼闭只眼,你好我好大家好,那本身就是对学生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那就不配当老师。老师对学生这么严格要求,有些同学当时可能不理解,但将来一定会理解的。如果他能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增强当医生的责任心,从医终身都不出因责任心不强而导致的医疗事故,一生都平平安安,那正是学校所希望的啊。你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有道理。严是爱,宽是害,只宽不严养精怪。”我心悦诚服。“严”本来就是四川医学院的“特色菜”,不严就没有辉煌的历史和响当当的社会声誉了。
“北平,一为不善,众美皆亡啊。我们当医生的,一个环节马虎,对一个病人来说,就可能丧失一条生命。我这里还要表扬你。你做那个嵌体有点小小的瑕疵,我说了‘重做’,你不声不响地又重新取模,又认真做蜡型,特别是嵌体的打磨更是一丝不苟,没发一句怨言,很好嘛。希望你一辈子记住这件事。在学校里有老师管你,走上社会后没人来管你了,要始终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把手术做得越来越好。”
听到毛老师的夸奖,我很惭愧,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毛老师表扬我重做那个嵌体时没发一句怨言,其实我嘴上没说话,腹诽却一直没断。
那是一个嵌进了我心里的嵌体。如果把我比作一棵小树,那个嵌体,既是营养丰富的底肥,也是不可或缺的追肥。毛老师的教导深深印刻在我心中。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受益匪浅。
有一天,毛老师带我们看修复门诊。有位叫李文军的老大爷挂了号在诊疗室外等候,我站在门口喊:“六号病人在不在?”
李文军可能不习惯叫号数,也有可能不习惯我的南江方言,还有可能耳背,没听清楚,我喊了第一次他没有回答,又接着喊了第二次,“六号病人在不在?”
“黄北平,你怎么能这样叫患者呢?”毛老师轻轻走到我面前,把我拍到一边,严肃地说,“病人患了病,最忌讳别人说他们有病……”
经毛老师这样一说,我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毛老师,那我该怎么叫呢?”
“比你大的,够爷爷奶奶辈的,叫爷爷奶奶;够叔叔孃孃辈的,叫叔叔孃孃;与你年龄相仿的,叫哥哥姐姐;比你年龄小的,叫弟弟妹妹。这样称呼患者,是一种人情味。人情味也是医生的职业修为之一,良言一句三冬暖,医生天天与人打交道,称呼没有人情味怎么行?称呼有人情味,一下就能拉近医生与患者的距离。请以后注意。”她耐心地启发我。
“我记住了。”我连连点头。
我走到那位靠我最近的老大爷跟前,看了看他手里的号,正是六号。
“李大爷,该您看牙啦。”我把患者扶进了治疗室。
从此,我牢记毛老师的教导,时刻注意对患者称呼的温度,该喊什么就喊什么。脸上也保持足够的温度,经常用微笑示人,不露笑脸不开口说话。
“六号病人在不在”这七个字一直萦绕在我心中。它如同一支温度计,时时刻刻测试着我对患者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