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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父母 完结

作者:黄北平著 刘秀品整理
四川医学院开设的课程以西医为主,但兼收并蓄,口腔系也安排了四十五个学时的中医课。上中医课的老师中,我印象最深的是黄圣元教授。
耳顺之年的黄教授,中等身材,国字脸,额头上有一道道深深的褶子,眼角长满了鱼尾纹,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如果他留上胡须,穿上青布长衫,头上再挽一个髻,手里拿一柄羽毛扇,那真是玉树临风,一派仙风道骨。
他对人和蔼可亲,说话不紧不慢,每当讲到得意处,就情不自禁地打着手势。
“同学们,你们是学西医的,讲究科学,但一定不要看不起我们的中医郎中,更不要看不起中医学。西医传入中国才多少年?才一百多年,而中医已流传了几千年,老祖宗生病了,用什么方法治疗?就是中医。中医,是以阴阳相互对立相互依存理论、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理论、八纲辩证理论和经络走向理论等组成的体系。医学的作用是什么?救死扶伤。西医能治病,中医也能治病。中医就地取材,非常方便。有些疑难杂症,西医没有办法,中医小偏方倒能起死回生。同学们如果在学好西医的同时又认真学习中医,将来既能用西医治病,又能用中医治病,那叫什么?那叫学贯中西。我们好多的大医家,就既是西医高手,也是中医圣手。”
他讲了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例子。1952年,一位脊髓损伤的苏联专家被送到华西住院,尿潴留,导尿管导不进去,病人疼痛难忍。泌尿科专家教授束手无策之际,他去会诊。他拿着银针在病人的阴陵泉、关元、足三里共扎了五个穴位,以提拉手法为主、捻转手法为辅,不到五分钟,病人就自动把尿排出来了。经过一个月针灸治疗,病人可以下地走路了。“神医!神医!”苏联专家翘着大拇指对他喊道。
黄教授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道:“你们这一代人,是祖国的未来,如果运用西医的科研方法和统计学原理,结合中医的辨证施治,研究古代的名方偏方,开发中药的有效成分,你们的医学成就将会让全世界赞叹,甚至会夺取诺贝尔奖。”
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有远见的预言。三十年后,2015年10月8日,屠呦呦教授因成功提取出青蒿素而获得2015年诺贝尔医学奖。
黄教授还是一位名中医,凡是他上门诊那天,门前总是早早就排满了人。病人信任黄教授,连我们这些弟子也跟着受到信任。很多病人喜欢先由我们诊断,再和黄教授一起讨论达成统一意见,最后开处方。
有个别同学积极性不高,黄教授上课时常常有人缺课。我从小体弱多病,一感冒发烧,就去找乡里的医生开中药,从小到大,熬药的砂罐都烧坏了十几个。久病成医,在上大学之前,我已经会背二十多个方剂汤头。我学习中医的积极性特别高,上课认真听讲,做笔记,我专注的学习态度,多次受到黄教授的表扬。
读书期间,老天给了我一次用中医知识治病救人的机会。
那是学完中医学的暑假,我刚回到家,一个半大孩子对我喊着“叔叔”,请我马上去给他爸爸看病。
“我还是个学生,怎么去给你爸爸看病呢?”我很惊讶。“你爸爸得了什么病?”惊讶之余,我顺便问了一句。
“肚子里的毛病,医生说是肠梗阻。在县医院开了刀,一直不好,医生叫爸爸转到成都,我们家没有钱,就抬回来了。”那孩子说着说着,就滚出了泪水。
“肠梗阻?我是学牙科的,与治疗肠梗阻不是一回事,那种病我治不了。”我连连摆手推辞。肠梗阻一般手术后效果都应该好,既然医生叫他转院,可能有严重的术后并发症。我当时虽然学了内外科,但是具体怎样处理,也是一片茫然。
“我爸爸说了,只有你能治好他的病。如果他的病你都治不好,那他就只有等死了。求求你行行好。”那孩子说着,两腿一屈,要给我下跪。
“别这样!别这样!”我立即伸手把将要下跪的孩子拦住。
我是仁和乡文革后考取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解放后全乡第一个考取四川医学院的学生,曾在全乡引起轰动。山区人迷信大医院,迷信医科大学,连我这个在校学生都迷信上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跟那孩子走一趟了。
患者李忠义家离我家二十多里路,走到他家,我看到他受病痛折磨,人已经瘦得走了形,下巴尖尖的,脸色铁灰,眼窝深陷,两只胳膊如同两根干柴棒棒。
“你怎么不到成都去治疗呢?”我相信,到了成都,肠梗阻算不了什么大病。如果这样拖下去,后果非常可怕。
“兄儿,到县医院做手术就花了三百多,如果到成都,那不知要多少钱啰。你看我这个家庭条件,县医院都只住了七天,没有钱就回来了,哪里拿得出大砣钱到成都?”李忠义显得很无奈。“兄儿”是川东北方言,是对特别亲的弟弟的昵称。
“老李哥呀,再不抓紧治疗,要出大问题呀。”我忧心忡忡。
“兄儿呀,你婆婆的侄孙就是我的表弟,我们还是亲戚呢。自从县医院的医生喊我转院,我觉得这辈子完了,突然想起有你这么个在医科大学读书的亲戚,一下子觉得有了救。躺在床上天天盼啊,终于把你盼回来了。”李忠义有气无力地说。
“我还不是医生,只是个学生,治不了你这样的病啊。”我坦诚相告。
“兄儿,求求你了,我都已经这个样子,你就大胆下药吧,我这个病你这个医科大学的都看不好,那我就只有等死了。”李忠义说着竟掉下泪来。
听李忠义这样说,我不得不麻起胆子给他治起病来。我照黄圣元教授讲的中医知识,先问诊。按照十问口诀,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饮食四问便,五问头身六胸腹,七聋八渴俱当辨,九问旧病十问因。问了之后,又用手背在他额头上探了一下,略微发烧;把了把脉,细沉无力;看了看伤口,轻微发红,没有化脓,愈合情况还可以;摸了摸腹部,上腹部无压痛,下腹部轻度触压痛,反跳痛不明显。没有别的办法,我就给他开了一副四君子汤加黄芪汤,还添加了些什么药我都记不清了。
“你这病小问题,我老师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是他传授给我的秘方。”精神的作用很重要,得首先鼓起患者抗击病魔的信心。当着李忠义的面,我只得尽量安慰。“这药我开了三副,煎好后,一天喝三次。如果效果好,就再煎几副,如果不好,还是要到大医院去治。”我给他的家属作了细致交代。
说实话,这个方子能不能把他的肠梗阻治好,我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只是有一点可以保证,这个方子以补气通便为主,就是治不了病,也不会有多大毒副作用,说俗点,吃不死人。
下过方子之后,我就和父亲到张公堂割漆去了,李忠义也没有再找我开处方。
这事过去了,我也就没再把给李忠义治病的事放在心上。半年后,寒假回家,有一天,我到仁和街上赶场。一条中年汉子看到我,老远向我快步走来。
“我可看见你了,我的救命恩人啦。”他一走到我跟前,就紧紧抓住我的双手,使劲摇晃。
“你是……”这个人似曾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兄儿,你不记得我了,我可一辈子忘不了你。我是你救了命的那个李忠义呀。”他自报家门。
“哎呀呀,你就是李哥呀,我可真认不出你来了。”听说是李忠义,我很高兴,将他的手也抓得紧紧的。
眼前的这个李忠义与半年前我看到的那个人判若两人。下巴丰满了,脸颊红润了,眼窝变浅了,胳膊变粗了,变得强劲有力了。
“兄儿,你是我的大恩人啊!你开的三副药才一块八,我喝了一道,肚子就有点痛,你的方剂是大教授传授的秘方,我想恐怕是起效果了,就喝米汤,你下的药我服了三天就可以吃半碗稀饭了,又抓了三副,喝完之后就可以吃一碗稀饭了,半个月就可以下地走路了。‘兄儿’,要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我坟头上的草都长一尺深了。”李忠义抓着我的手不放,千感激,万感谢。
就是那么一副四君子汤加黄芪汤,就把李忠义的病治好啦?我至今都感到绝不可能。我相信李忠义的病好得那样快,是精神起了很大的作用。中医讲神药两改,所谓神,指的就是精神,良好的精神状态可以使药的效力发挥出最好的效果,负面的精神状态则会大大抑制药效的发挥。他迷信我这个医科大学的学生,以为我给他开的药真是哪位教授的秘方,就是对症的好药,就能药到病除。精神发挥出神奇的功能,他的病就出人意料地好了起来。
“不是我救了你的命,是你福大命大。”我说得很真诚。一药一性,药在人为,几副中草药就把李忠义的肠梗阻治好了,不是他福大命大是什么?
“走!我要请兄儿喝酒。”说着,就要把我往饭馆子拉。
“谢谢你啦,李哥。只要你的病好了,比请我吃龙肉都好啊。喝酒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我有约会,几个高中同学要聚一聚。”我再三谢绝了李忠义的盛情,“李哥呀,以后有病要早治啊!”分别时我还嘱咐了他一句。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李忠义的命不是我救的,但看着他生命如此蓬勃,我心里甜滋滋的,还多少有一点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