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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 完结

作者:[日] 内山完造 著;尤炳圻 译

绪论文章文化与生活文化

日本的中国研究家,仅研究了中国之文献,与夫堆砌文献的文章而已。我却注视生活,而欲把握住生活文化也。

我观察中华,垂20年,觉得最可注意的,只有一样事情——便是一个存在的中国的文化,可以有两种的看法。若因为左右共有两只眼睛的关系,无怪乎会有两种看法了的时候,也便没得可说了,实际上却是极不可思议的。

右眼看去和左眼看去的中国文化,清清楚楚地区别得出来。原只是一种的存在,却因右眼看去和左眼看去的不同,生出极为别致的形象来了。我现在暂将这两种文化,名其一曰文章文化,另一种曰生活文化。这种呼法,未得其正鹄也难说,但不论如何,用这样的名称比较容易理解。

文章文化也者,不待说是表现在文章里的东西。所谓生活文化,是生活着的具体存在着的东西。如此一说,文化的这样两种分别原不仅限于中国。

 

 

必有人说没有一国不是同样罢。然而我总以为在中国观察时,不能不为其区别之显明而吃惊也。

譬如,长江沿岸常可以看见桃李灿烂盛开,杭州一带老梅开满白花,金木犀和银大犀(桂花)繁茂如林。在这样地方,又每不免有二三乃至五六只恶臭污秽得打不开鼻子的大粪桶赫然并列着呢。但是用文章只表现其反面的事实的时候,则成为极不同的东西了。

将这种实际的景色收入文章家的笔底时,当然是用练之又练的美词丽句表现出来,所以写成的文章,不外是些梅香馥郁、舞烟凌霜、如湘娥之姿浮于月光等等一套。于是乎那个臭得打不开鼻子的大粪桶,便在文章里找不出半点踪迹来了。这不过是一例而已。要之,表现在文章里面的中国文化,和实际生活绝不是一回事。实际生活别有实际生活所在之处。换言之,实际生活,唯有从生活里才能表现出来。

因此,我才暂为定名作文章文化和生活文化。据我看来,日本的大部分中国研究家(无分左派与右派),所研究者都不过是文章文化而已,具体地观察或是研究着中国的生活文化的人,几乎没有。至少是我还没有亲眼见过也。

如此看来,日本的中国研究家,真和中国的文章文化制作者,成为一对难兄难弟,同属一种文章的游戏者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以为中国所谓文章也者,仅将中国人的生活的一部或是一面,用文字巧妙地配列书写下来的东西而已。所以它只是一部分的记录,而绝不是全部的。同时,深信这类的文章,断不足具左右生活的力量也。

 

 

但何以日本的中国研究家,仅埋头于研究文章文化,而不及其余呢?我觉得这原没什么不可思议之处。因为日本的研究家非文章不信、非文献不信的缘故。不论这是如何千真万确的事实,只要在文献中找寻不得,便见了也作未见,听了也作未听的缘故。与其说是我亲眼看见,或是事实如此,倒不如说某书某节如何如何写法更认为凭信可依,是日本的研究家的态度之故。既极奇妄,又极滑稽,如前所述,中国的文章一物,已是远离实际的事实,高升入天的东西了:是在文章家的头脑里一练再练,仅足赍其个人陶醉的东西而已。非生活之所产,而是头脑之所生,实在说,可称作有闲文化之精也。若说仅恃此便足以认识中国,了解中国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乎?

原来日本人数千百年之间,继续着海洋中的孤立的生活,其结果乃建设了非常非实际的鉴赏的文化,并成为了容受中国的鉴赏的文章文化的基地。育长在自国的有闲文化里,又从中国输入有闲文化的祖先,和在这种传统中长育成的我们日本人,重视文章文化,盖亦不得已之事乎。

中国有闲文化的代表儒教,输入了日本,而成为实践伦理的基准者,由前述之点看来,虽是当然了,但反此,中国的生活文化,却似乎尚毫未与日本人以任何影响。在有闲文化里育长出来的我,而遇到实际的中国的生活文化时,不待说是无所措其手足了。也许是无所措其手足之后的穷途一策,也许是出于偶然罢,总之,我摒绝从来中国研究的书籍不读,离开了文献的先入为主的思想,拟先将中国人的生活

 

 

本身加以观察,有所把握。想获得住这生活文化——真实的文化,即使只是一端也好,努力以迄今日。这便是现在所贡陈的我的漫文——组织并不严整的我的漫文的创造的过程。板起了面孔的大严肃的绪论就此打住。

 

 

 

一帮之一种

我说,不知长江则不知大河,何以呢?长江可以说是大河的缘故;不知中国则不知大陆,何以呢?中国便是大陆故;不知中国生活则不知汉字,因汉字即中国人生活的符号故。

住在日本内地的人们,不论如何用尽了方法,究不能测知长江之大。欲知长江之大,除了亲眼去看一下长江之外,别无办法。同样,住在日本内地的人,不论如何用尽了方法,到底明白不了什么是大陆。欲知何谓大陆,也仍只有亲自到中国国内旅行一次,才是最好的捷径。

一提起汉字,立刻使人联想起来的,便是日支两国乃同文之国。遂觍然放言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等等的话的人所在皆是。我除了惊其自夸之甚之外,不能更赞一辞。原来,所谓汉字者,若完全如日本人所解释的一样,诚为无上的幸事,不能不使两国人共庆了。无奈事情并不如此之简单。日本人对于汉字的解释,是离开了中国人的生活的解释,依了这样的解释,而欲了解中国人的生活,实际上是难上加难了。

 

 

原来文字这东西,是应人类生活上的必要而创造出来的,究其极,不过是一种生活符号而已。汉字亦并非例外,这也是由于中国人的生活的必要而产生出来的符号,此外绝不另具什么神秘性也。

不论何国人的生活,各时代均有变化,中国人的生活也依了时代而有不同。不仅如此,且令人想较之他国人,变化更有急激之处。生活既有了变化,用作为生活符号的文字,同时文字的内容——即其意义,也自然有变化了。简单说来,今日中国人所使用的汉字的内容,是今日的中国人的生活符号,是过去数千年来,适应中国人的生活变化,而渐渐进化发展得来的东西。所以,今日的汉字,不待说是今日的中国人的符号。不知今日中国人的生活,而同时却能了解其文字,是说不过去的。这里不一定有什么至理,只是事实如此。

因此,我才说,不知中国人的生活的人,不知汉字。文字呀,文章呀,若将人类的生活看做是其根本的时候,则对文字或文章的根本的人类生活不充分认识是不行的了。尤其像中国的所谓文章,不啻形成了一种特别的世界,所以益发有其必要。不能充分知道中国人的生活时,期能正确地解释用中国文字书写的文章,也十分困难罢。

干燥无味的议论丢开不说,此后开始我的漫谈。

有人吆喝着“削刀磨剪刀”,于是小孩拿了两把剪刀一把削刀出来,打听多少钱才肯磨。回答说是2 角钱(相当于日本20 钱左右),孩子说100 钱(相当于日本3 钱)磨了罢。磨刀的只是鼻尖笑了一笑。王先生出来了,说200 钱磨了罢。对方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一边是300 钱,一边是200 钱,争讲不已,其间的答问是各不相让的。

 

 

于是磨刀的人问:“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呀?”王先生说:

“我是宁波人。”这样一说,“你是宁波人吗,我亦是宁波人呀!”话渐渐地中国式起来了。“你是宁波人,我亦是宁波人。同乡人自然是不能不互相帮忙帮忙的。你是在这东洋人的家里吃饭,我现在也正想赚一点东洋人的钱,你相帮相帮我才是道理,相帮相帮东洋人是没有道理的呀。”这么一说,王先生以前的固执不知消向何处去了,更不多较论。王先生嘴里吐出来的话只有一句,便是“好好好”,说完,两把剪子,一把刀,便以300 钱讲妥磨成了。

“同乡人”这句话,实在是可怕得很的。这句话可以应用于任何方面,任何事情上。在都市里,“同乡人”这个名词的具体的表现,便是什么会馆,什么会所。此外更有许多随时团结、随时解散、并无什么严密的会则规章等约束的东西。所以同乡实在具有伟大的力量。它的总名儿叫做帮。帮才是中国本来的社会组织的核心。这种帮在某种范围之内实行相互扶助,是实际上维系一些人所说的社会主义中国的秩序的不文律也。

我对于这种帮是非常感兴趣的。日本的中国研究大家根岸佶先生,便是这种帮的专门大家。听说《中国基尔特之研究》一部著述便是先生的博士论文呢。大连的橘朴先生也是此道的大家。日本人一说到帮,便立刻是青帮红帮之类,而我所说,却是更为广泛的东西,青帮也者红帮也者,要不过是帮的一种而已。

 

 

 

 

二零买较贱

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大家都嚷嚷“中国是未开化国”“中国人为未开化人”,真不知始作俑者是何许人。听到了这种噪音的家鸡野鸭之类,也都“未开化”“未开化”地满街满巷叫嚣起来。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未开化国、未开化人的烙印,终于被打定在中国和中国人的身上了。人们信奉这个烙印一如神圣的真理。中国人究竟是否如烙印所定呢?我觉得颇存疑问。

产业革命以后,近代大工业使得家庭工业成为落伍者了。其结果遂令少量的生产成本高昂,而大量的生产成本低贱起来。充分表现这种形态的国家,便被认做是文明国家。故此世界上任何文明国家,都受这一原则的支配,大量地买货价格较贱,零星地小买价格便贵。例如在日本等等,一个l 钱的东西,10 个便8 钱,20 个15 钱,越多买越便宜的。依西洋式呢,一个10 钱,l打1 日元,12打10 日元,理复正同。在中国却偏有正相反的事实存在。不待说,像那日本人商店、欧美人商店并存的上海之类的地方,中国人的商店,也因欲自示于文明人之列,办法大体和外国商人同样。又近代的大经营的百货公司(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新新公司、丽花公司)亦遵行文明的通则的。但若一踏进一般贩售生活必需品的中国式的商店去的时候,一切便完全不同了,也许因此才被打上了未开化人、未开化国的烙印罢。他们的做法,和文明人的正相反,才被称为未开化人这样的事件,实颇有有趣的地方,时令我感到无限愉快。

 

 

买得1 斤白糖,秤秤分量时,多半不足的。和3 分钱买来的试一较时,多半是3 分钱买来的比率方面多。

叫送来1 包大米,和用2 角洋零买得的米量试一比较,居然还是2 角买的比率便宜。其他油、盐、面粉、肉、棉花、棉布、药材,一切一切都是买得少时比率方面价格低贱的。更有妙的地方,同样的货品,劳动者买时,便比绅士淑女买时来得贱。

不仅购物为然,雇车也是如此。同一距离,却因乘车者身份不同,而车价相异。即阿妈苦力乘车时,一定要比老爷太太的车钱便宜。出门远行宿店时,则商人和游客付小账也有差别的,商人若付1 元,游客不成问题要出2 元。

这样的事情,茶房绝不含糊放过的。老爷或是太太拿了药方到药房配药时(中国是医药分开的),5 日分的药价 1元:同样的药方,阿妈、苦力之类拿了去时,5 日分的药7 角钱也便给配了。令阿妈带着酒瓶买得来的2 角钱的花生油,总比老爷太太2 角钱打的油多出两成。

 

 

“像中国人那样会算盘的人们,怎肯答应这样的事情呢,完全是谎话。”持这种论调的人也许有之罢。对于这等的人物,我除了说一句请亲眼去看看之外,别无其他办法了。只要亲自去看一下,是保管没错的。只因事情太琐碎了,所以不留心是绝不会知道罢了。试去一询这么办的店员时,他毫不奇疑地答说“诚然诚然”,意思中仿佛是应当如此的。若更进一步,问他为什么要如此时,却又说不出其所以然了。不论是店主人、掌柜的、小伙计之流,只是手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动着而已。光顾的客人也绝不抱怨半句不平。拙劣的说明实亦不需,但这是多么富于优美的人情味,奔流着温血的买卖方法呀。这便是中国式。

这是与悠久的天地同存,生活在四百余州的4 万万人之间所普遍遵行的不文律:这是中国式的商法,是何等伟大的一部默剧呀!我不能不兴感了。

然则这本伟大的默剧的创作者究竟是谁呢?孔子乎?孟子乎?始皇乎?高祖乎?抑或乾隆乎?否,否,否,绝对不是这等可以数述得出的少数人可用笔墨写得出的东西也。

这实在是五千年的长时期,用若干百亿、若干千亿的血写出来可敬的一幕剧。中国果真未开化之国欤?中国人果真未开化之人欤?

多了买不起的人,一定是贫寒者了。对于贫寒者多给一些,岂不很好吗?

多买的人一定是有钱的,对于有钱的人,尽量多索取些,岂不很好吗?

这便是中国民族的伟大的不文律了。

 

 

三生命与权利

中国这个国家,也仍自有其独特的文化。其成立实和欧美诸国完全不同。在上海有十足西洋式的所谓租界的存在。在道路的又一端,则是所谓中国街。于是,作西洋式和中国式的比较研究时,就非常之便利了。

看看西洋人在上海租界的设施。有钱的人可受警察和军队等等的充分的保护。没有钱的人才真是可怜,任何的保护都没有。

上海租界的东部空地里,不知自何时自何地来了一群流民,建搭了三十多个贫民窟的茅草房。据说是地主要求租界警察出来驱逐取消这些贫民窟。警署招集了无数的西洋和中国巡捕以及苦力来(凡此中国巡捕与苦力,亦均为租界警署所雇用),贫民之中也有在吃饭的,也有在睡觉的,其中也有在生病的罢。巡捕们哪管三七二十一,一声喝检,稀里哗啦把茅草房子统统拉倒了,简直是旁若无人的干法。妇婴老弱等从拉倒的小房子里哭哭啼啼站了出来。站出来的人,便被西洋巡捕的靴尖赶散了,东西南北四下里奔逃。其中也有抱住了饭碗不动,呆然望着拉倒了自己的茅草房的人。

 

 

只看了这件事情,便能了然于所谓西洋式了。地主之所以有权指使有权力的巡捕,脸不红气不喘地破毁了这些弱苦流民的生活和居所,西洋人认为土地所有权之为物,较之人类的生命,更可宝贵也。

隔邻的中国街上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上海战争a时一跃有名的闸北六三花园附近,有一处日本人的房子(YamatoTeresu) 。国民革命军号令上海的时候,这所房子变成空屋了,日就于倾颓。有时成为军队(中国的)驻所,有时变成马厩,最后成为乞丐的住家。

不待说,这所谓家是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了。这当儿,有相识的王先生来谈,云拟租借该屋,大加修缮,开办学校,我马上代为向该屋的管理人某某交涉妥当,定了年限,承租下来了。承租下来的王先生,在修缮房屋之前,势非先令乞丐退去不可。为了这关系,王先生费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请求中国警察的帮助保护,再耗去了百余元款子,才好容易才将乞丐群遣走。

有了先见是没有办法的。百余元款子并不是用作贿赂酒钱什么了,而是给了每一个乞丐数元,使其迁移到别的地方去。警察在交涉时候,并请王先生亲自到场会同解释,并不

a 上海战争:指1932 年的“一· 二八”事变。

 

 

是出钱令其拉倒了小屋,用靴尖儿踢散也。

将此二事对照一看,不是非常有趣吗?据说有“最后一人之生存权之确立,为法之中心使命”这样的条文,再参想一下这种事实,如何不有趣呢。

 

 

四三类根性

试比较一下日本人和中国人的气质。日本若说输入西洋文化时,好好坏坏,全部采取进来了,而中国却是部分的。例如,在日本,普拉东a、康德、笛卡儿、叔本华、柏格森、康德、托尔斯泰等人的著述的日译,是自有名文始,一直不停地翻译下来,终于尽译其所著,而印成某某全集某某全集之后,流行才算告了一个段落。次回又重新走着同样的路子,至另一全集出版才算告一段落的。中国则不论何人的著作,但作部分的翻译,而绝不译其全集、出版其全集也。我一向不曾明白其原因,还以为这仍不过是日本人和中国人间的生活意识的差异而已。

日本人因为过的是大洋中的孤岛生活,不知不觉间受其影响,无论什么事情都是一板三眼,养成了直线生活的习惯

a 普拉东:即柏拉图。

 

 

和日本人异常的洁癖性。所以能印译全集这类毫不遗漏的东西来者,毕究不能不看作是岛国根性的具体表现也。

中国人所以连一本全集都弄不出来者,仍不外受他们的环境的影响。茫茫大陆之上,任何事物不能明晰地加以区别划分,不能有绝对的完全,只能有相当的完整。于是便生出所谓大陆根性来了。日本人最要紧的便是完全、完整的东西。反之,中国人即使见到了完整的东西,也无意识地觉得完整什么的,未免太过于累赘繁重,只要能选出其中主要部分来,便已足够足够了。这是所以连一部全集也编辑不出来的原因。

中国语之为物,不仅其发音极不明了,内容也颇多茫然之处。这也是大陆根性之表现。日本语发音非常之明确,而内容也非了然不可者,仍不过是岛国根性的表现而已。日本人之形形色色事情非明了不可的根性,是海中的一个小小岛国的根性。因为他们的生活不以浩瀚的海为标准,而以狭小的土地作为基准才生成这样的根性罢。同样过着岛国生活的英国,却又如中国人式的富有朦胧性者,是因为他们的祖先原为以海为家的海盗的缘故,所以英国根性虽然是同样为岛国,却和日本人恰好相反。这样看来,日本人根性不妨称为岛国的,中国人根性不妨称为大陆的,而英国人根性则又不妨称为大洋的了。

中国人的苦力,在填高路轨用鹤嘴将小石子打进枕木下去的时候,4 个人一横排,每次自举起鹤嘴至打在石子上止,需要1 分钟。自打在石子上至第二次举起鹤嘴来时,又需要2 分钟。这时候又总要搁下鹤嘴,谈谈说说休息一会。其慢腾腾的不慌不忙的态度,日本人在旁边时是绝对看不下去的,免不了要挥拳一击罢。然而英国人的监工却衔着烟斗,心平气和地望着。大陆的苦力和大洋的英国人实是最好的一对儿了。然则岛国的日本人又如何呢?于此我尚未能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