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历史
最近收听
最近阅读

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 完结

作者:[日] 内山完造 著;尤炳圻 译

五一种习惯

我常探究在报纸上不断看见和从别人处不断听见的日本人与中国人间发生的事件的原因,觉得主要是由于习惯之相异以及言语之不通所致。

假定现有日本船的船员,在上海登陆了,雇乘黄包车到市内游玩。这位船员于第二天破晓时满脸苍白地回到原船上来,立刻呈告日本领事馆说,恶车夫劫夺其所有金钱物品,并打得他人事不省。于是报纸上这样的新闻也就出现了。若谓这人所说完全是谎话(即使不是故意)固然不对,而车夫中奸刁者也的确很多,自然绝不能说连一个恶车夫都没有,然而这样的事件,多半仍是由于言语不通——只要能稍通英语或是中文便绝不至于以及专猜疑那些车夫习惯的黑暗处,才遭遇到这种意外的罢。

这种事件岂非是像后文所述的关系而弄成的吗?第一,不熟悉上海的日本人的头脑里,一定有个先入为主的误见。

 

 

在所谓上海通的日本人之中也常常有之。即上海是一个可怕的都市,上海的车夫里大多数是坏蛋,把不认得路的客人拉到自己的巢窟或是荒凉的地方去,掠劫剥取所有的财物。这种先入的主见实为酿成问题的种子。

截至今日在我所接触的人之中,有这种成见的人非常多,可谓遗憾。事件的主人公船员十成儿怕有九成也是这种头脑的人物罢。

他恐怕是只懂得一字半句的上海话,例如“对个”(的个)、“普要”(勿要)的人罢。逛完了南京路、四马路,在虹口吴淞路边散散步,又在北四川路的朋友家里吃了一顿晚饭,谈话谈到十点钟,说要回去了,然而公共汽车没有了,电车的换车太麻烦,结果雇了一辆黄包车,才和车夫间发生这样的问题来。

在说明这种事件的时候,不能不先知道中国车夫的习惯。他们是越熟悉地理,越喜欢抄直流小道儿。所抄小道儿的样子是日本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

走小道的时候,白天可以看得见周围的一切,还不要紧,所谓不要紧,路却实在狭窄得不堪,从碰得着头的许多晒晾的衣物之下通过去的。即令精通地理的人有时都不免吃惊,不认得道儿的生人一定是慌急起来了。同时可怖的先入的主儿从中作祟,马上武断地想准是被拉往恶汉的巢窟来了。这种预先武断,虽属鲁莽,原也不是没有缘故的。若在夜间,即使不走这样窄隘的小道,只要忽然从有灯火的街路转入一条稍暗的胡同的时候,便已自然能令犯此恐怖病的乘客懔然寒战了。

 

 

这事件的主人公,一定也是从北四川路被车夫拉进一条近路的小弄的时候,武断地想这家伙准是个恶汉罢。这样一想,当然是任谁都不能默然不动,听人摆布的,没有膂力的人呢便想如何设法中途脱逃,稍有自信的人便欲先下一手,打那混蛋一顿罢。车夫自然是大吃一惊,哎哟哎哟地叫。看热闹的人都围了上来,这时即使是膂力很强的乘客,也因寡不敌众的缘故,遭逢到语言不通,拳脚相加的不幸,也不难想象而得。若是不会先下手为强而逃去的话,在准备逃去者一面,还以为是车夫在逼其逃跑,大声儿呼叫,言语不通和恐怖心使其害怕到了极点,一遇机会,便一溜烟儿地奔逃了,结局还是逃不过一场拳脚。

总而言之,我认为这种事件,原因不外是日本人的先入为主的恐怖心、言语不通和车夫的抄近道三者。所有的黄包车夫的问题,若不是酒醉,多半便是如此。要之不外是不知习惯,言语隔阂而已。

总之,日支间各等各等人之能互相明了彼此的习惯,小之是个人问题的了解以及事件发生之预防,大之,国际纷争也可容易地解决了。

 

 

六.便.茶

世界进步,则禽兽都得蒙文明的德化了。上海的公共租界法租界,一到了夏天,官厅便在道旁,为马车的马畜安设了水槽。每天苦力掏洗之后,将极清澄的水倒注进去。

马儿唔唔唔唔,高高兴兴地喝水的时候,一定也深深地感激人类的广大的恩典罢。即使对于杀了吃的鸡鸭之类,在临宰以前也相禁莫过分虐待。由于人类的慈悲心,组织了动物爱护会,许多的妇人都是该会的会员。中国人如见乱拧着鸡翅膀在大街上走的人,便立刻招巡警告发了。这便构成罚金若干的罪名。鸡一定于流泪感激爱护会的深恩之余,并欲顺便要求连宰杀的事都高抬贵手予以赦免了罢。只因言语不通,所以没法说出,幸乎不幸乎?

在30 多度的炎热里,柏油的马路烫得起泡破碎了。不论飞驰的汽车、人力车、小车子,乃至于缓步的人的足印,都像恶魔之爪一样,粘粘地贴着在黑黑的柏油路面上了,半裸的劳动者的身体上汗油直流,用出平生两倍三倍的气力来拉着,渴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路旁的树下,电线杆子的旁边,到处有洋铁的茶筒儿、瓷缸,满装着热茶。此称谓便茶(或名凉茶)。这种便茶绝不是政府或是市政府所设置的,也绝没有下设置的命令。只是到了夏季,谁愿意摆就摆出来(也有以什么会什么会的名义而设置的了),以无条件地供给炎日之下喘息奔驰的人们饮用罢了。

我也模仿着中国人,每年在街头施送便茶。今年也已照例开始了。早晨哎喝哎喝地运了开水来(在上海有所谓“老虎灶”专门卖开水的店。便茶便是向这种店里买得来的)。先投入一大袋的茶叶,然后渣渣地将开水倒了进去。劳动者已经拿了竹勺子在等候着了,由1 人而2 人而3 人而5 人8 人,阳光越强,饮茶的人也越多,恰成正比例。六斗余的茶,4小时便空空如也了。午后热得最厉害的时候,2 小时内便喝完的事情,一夏天总有10 天上下。迄今日为止的记录是l 天能喝掉3 石3 斗茶。这种剧目可谓大成功了。

不论在排挤日本如何激烈的时节,却没有一个不喝茶的人。实在渴极了的话,只要给他所想喝的东西时,则没有国籍相异人种差别的问题了。排斥也者,不用也者,岂非把不想要或是可怕的东西给了他们的缘故吗?

比方说,中国人是不喝生水的,若不施热茶,而施凉水,便等于白施了。因以为喝了凉水是要肚子痛的,恐怕不会喝罢。又支那人是不吃冷饭的,若将鲟制的寿司给中国人,即使是白送,也恐怕决不肯吃罢。仍不过是怕肚子痛而已。若给以热菜或白粥,便高高兴兴地喝、高高兴兴地吃了。

 

 

很渴很渴的时候,予以黏糊糊的泥巴,将如何呢?作如此问的人,已经够不人情了。

在我所设置的便茶的桶底,常常发现一两个铜子。起先还总以为是孩子们淘气,误抛进去的,其实是大错了。那原是为不收分文无条件地供给的便茶所拯救了极渴的劳动者们所献,衷心之所献奉也。

这一个铜子,有时是他们被打被踢,甚至于流了鲜血才换得来的。但他们却将它慨然而无吝啬地抛进茶桶里去了。他们却不过是群目不识丁的苦力耳。

噫,这样心境! 10 万人之中只要能有一人如此便了不得了。我不能不向10 万人的车夫致感激之辞。谁谓中国人不知恩呢!为马储水、不忍虐待鸡鸭的西洋文明之士,见了在炎天之下奔驰喘息的苦人,却只作不看见一样了。

因虐鸡故而征收罚金的野蛮的中国人,纯粹义务地施送便茶,即令这种行为也是野蛮,我将模仿着中国人做也。

 

 

七.剩.饭

没有紫紫的山,也没有清清的水,茫茫之外只有茫茫,没有比上海更缺乏自然景色的地方了。在栉比的旧破之家中终日梦金成疯的蠢人之海——上海的公园才益发有绝大的价值了。

幸而在上海还有设备周全的外国人经营的公园。鄙人在此地居住二十多年,朝之散步,夕之纳凉,均算沾这些公园之福。每一念及此,不得不说唯有公园才是我们无上的乐园了。我讴歌着上海之公园。

已经是五六年前某日的事情了。早晨我照例踱向新公园去散步。斜对过建筑场处来了一个苦力,哎喝哎喝地挑着一担昨天的剩饭,两只大竹筐子里装得满满的。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飞出来两个叫花子,像狗样集近饭担去了。一前一后,壁虫似的贴紧了饭筐(可是一粒饭米也没有偷吃)。拜拜求求,求求说说,合了两手,要讨一碗冷饭。

 

 

挑饭的苦力举起脚来,赶他们走。可是两个叫花子执拗地苦求着不离开。苦力说这是包饭店的东西,而且刚刚秤过了分量,一给他们吃,非自己赔偿不可,所以办不到。叫花子可是不听这一套,只管死赖着求。苦力屡欲挣脱,无奈叫花子紧随住饭筐,不止地诉说肚子饿。弄得苦力进既不能,退亦不得,为难异常。恰在这有趣的当儿被我撞见了。心里盘计,若再没人来时,我便挺身而出调停此事,所以请妻暂时停步旁观。

冷饭铺的苦力终于生气了。在这种时候,苦力照例将扁担往路旁一掷,大发脾气。叫花子却依然拜倒哀求如故。

我想与其如此拜倒了哀求,还不如抢了吃掉先说的好了;可是他们却绝不伸出手来,只是哀哀地乞求,等待着苦力的一声允准。苦力的眼光时时飘到我的地方来。是可以容喙的时候了,心中正想着,忽然对面来了一位先生(掌柜的,其地位相当于老爷)。越来越有趣了。这位先生准会加入调解的。果然他开口了。苦力将经过诉述了一遍,讲叫花子如何如何无理。听完了双方主张的先生,最后下了明断。

他指着饭碗向两个叫花子说:你从前面的筐子里取剩饭两碗,你从后面的筐子里取剩饭两碗。于是有一个叫花子啪地脱下他的旧帽子,满满地装盛了高山样两碗。其余那个也脱下了破短衫,取了满满的两碗,将筐子里的剩饭扒平,站了起来,两人的面孔突然转为喜容,道着谢谢,便塞满了一嘴,一面嚼,一面转入小街里而去。先生也随即走开了。剩饭店的苦力唠唠叨叨抱怨着,取起扁担,说一声“没法子”,重复哎喝地挑着走了。我们才行向公园去。心神非常之畅适。

 

 

在此了,在此了,中国之形态于兹显明地浮现出来了。

双方的理由,一则曰:“饿得一顿饭都没有吃呀,给我一碗吧。”一则曰:“因是别人的东西所以不能给。”听到了双方的理由而加以较量一下之后,宣告说,各人取食两碗。

不可忽略的是,叫花子终于胜了。这便为中国文化之形态鲜明地浮映出来的地方了。中国是于饥凶之时,即使劫掠了米粮店,也不受罚的特殊国家。平时也已明确地表示着了。

醉心于西洋文化的人们,请回过头来看看这事实罢。这种事实迄今毫无变易。再说一句,法之使命为“最后一人之生存权之确立”,此语究竟证实了什么呢?

 

 

八又一剩饭

上海这地方店家的饭食几乎都是包饭的。所谓包饭,即由一家饭店将菜饭做好了运送到店家来。运送来的时候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待来收拾吃剩的餐具的时候,一定有一个或两三个叫花子跟在后面了。瞪住眼睛望着运出来的碗盏,只要有点剩的东西在里面,便打开旧盆旧罐儿,倒取去了。这是一个例外都没有的真实的情况。

这种时候,包饭店的苦力,若一任他们掠夺剩菜剩饭则

平静无事,否则便会发生一场纷争了。不过不论纷争到什么程度,胜利总归是属于叫花子的。对于这种事情我很感兴趣。盖于此有一种中国式的理论

存在。然而无论谁都不能说出其理论为何。虽然仅知其表面依旧不行,我把它解释作为中国式的理论。若干人聊合起来,言定每人每月出洋若干,令包饭店承包做饭。每天送来的饭菜总有些多余,然即使将其运来的东

 

 

西全部吃掉了,在包饭店方面,绝不至成为损失。又请包的那方面客人将送来的东西全部吃掉,或只吃一半,也是一切听便的。客人只求肚子吃饱,吃剩的东西便毫无用途了。吃剩的东西连同餐具,全部都移交给了包饭店苦力的手里。运搬的苦力吃些移交的东西里的剩饭,并不算错;又若将此残物舍施给叫花子,则更可谓理之当然了。此种行为,若欲少附以法理的解释,便是如此。

一度由包饭店运了来的饭食的全部,依契约言,已属卖死了的货品,自移交给顾客的手的时候起,所有权便也转在顾客一方面了。

顾客以有所有权的关系,而食用之;但对于吃剩了的东西,则又放弃其所有权,而委之于运搬的若力。运搬的苦力原只任运搬之责,不能谓有什么所有权。如此看来,包饭的剩饭便变成没有了所有者的落空的东西了。于是在生活中落了空的叫花子先生遂得起而主张其当然收得权。统观此事,亦极有道理也。

否,否,这种理论也许是完全错误的。不过事实则确乎如此。将吃剩了的东西给了没有饭吃的叫花子这种事实,简单地说,这证明了在生存的标的之下,再不能谈什么剩物的所有权。因为生存权自然而然超越了所有权的缘故。

 

 

九相互扶助之宴会

没有比中国人更重形式的人了。据某西洋人所统计,结婚式和葬式时消耗金钱最多的,便算中国人。还记得他写道:至少需费去1 年或2 年上下的收入呢。于是睁开了惊异之眼,说世界第一不经济者是中国人了罢。不论是日本人或西洋人,论到中国人时候,大家一致无异议者,便为此事了。

中国人真是所谓礼义三百,威仪三千。于是相传中国人因结婚式而使半生之经济破产,又因举行葬式而令其余的半生总破产了。

一瞥之下,则见仅以1 个月至多50 元之收入的人,在结婚时居然请了200 位客人,大会宴会,举行典礼,无论何人都为被这种大排场吃惊罢。实不能不惊其荒唐过分罢。老实说,我当初也是以这种皮相的中国观,糊里糊涂地信以为真地笑讥过中国人的。也不知足幸呢还是不幸,今日的我连将这样如履薄冰样的浅薄的中国观放在口头上的勇气都没有了。若谓以1 月50 元之人,一夜之结婚式便消费300 元,则诚然是将6 个月间的收入,统统在一晚上花光,不经济得岂有此理了。

 

 

但如果进一步去看看的时候,则见以前的看法,是根本错误的。

中国人在结婚典礼时,的确一夜间便可消耗去300 银元,相当于6 个月的收入了。但请问被招赴那个大宴会的客人,是怎么去的呢?每人平均都带了2 元礼金才去的呀,则如有200 至250 位客人的话,便可收得400 乃至500 元的金数了。一桌8 元的菜席,30 桌时费用为240 元。堂彩加一成,便为264 元,再加上酒菜米饭,等等,合计不过300 元上下,仍有100 元乃至200 元的余裕也。正因不深知这种内容,才侈言是世界第一的不经济的结婚式耳(但中国的有产者之间也有不举行这种性质的宴会的,唯此只限于少数有产者之间,大多数仍以上述者作不文之律法也)。这便是我所称为相互扶助的宴会。因此关系,开起宴会来,不论规模如何之大,并不会令主人如何苦痛也。

祝父母之五十或是七十岁的寿庆,乃至举行丧葬之礼,也是同样的。收到了葬式的通知的人,必须包了奠仪前去致吊。这恰和日本的香奠一样,在中国,客主双方都心中明白这是充作葬式的费用的。

中国人以结婚式而使半生破产、以葬式而使其余的半生总破产这样的话,实在是言过其实了。这样轻易地武断者,证明了中国研究家是如何的浅薄、如何的不彻底了。我也不知道更应当说什么才好。

 

 

尤其关于葬式,有一大绝不可放过之点在。

中国之葬式,确乎不能说其中没有虚荣和矫饰的成分。但有虽有之,我仍然主张葬式的全部或是其中心点绝不是虚饰。

第一,将他们的葬式的长长的仪仗分解开来看看便行了。先头开道的中国军乐队或是西洋式的音乐队(大的仪仗中连用几组的也有),于是而无数的和尚或是道士,接着有各种的照相、旗杖以及各色的花圈。自开道至棺木之开,除了音乐队、道士、和尚以及杠夫等等之外,普通全部人数至少是数十人,多则数百乃至数千以上,而其人实均系叫花子也。葬式之持物者均为叫花子这一点,是不可不注意的。得称为虚荣和矫饰的化身的葬式的大多数的人员都是乞丐。葬式和乞丐,我认为这里面有一种社会政策的意义在内。即是,在追悼死者之际,给没饭吃的乞丐若干日俸(其中的几成是给头目取去的,但无论如何乞丐是有若干收入的),使其一天或两天的生活得以安定。所以我说:

希望着葬式中所雇用的乞丐,无条件地越多越好。

葬式的费用是相互扶助地集来,而所集得的金钱又是给没有饭吃的乞丐的(虽亦尚消耗于其他方面),于是葬式才热闹起来。自来的见解,完全没有看出这种重要的地方来,我拟于此将中国人的虚礼矫饰说根本地加以一番订正。

一○因人定价

天地是大戏场,戏场是小天地。这据说便是中国人的想法。今设有一个红毛的洋鬼子(用以称呼西洋人。但此语只不过洋人一类的意思,与呼东洋鬼子同样,非有如何深意也)在舞台上出现了,另外又来了一个头发黑黑的亚细亚人噪杂噪杂带了四五个伴侣。一碰到那位红毛的洋鬼子时,亚细亚人立刻转向其同伴盛气地说道:那个洋鬼子一肚皮充满了野心,非特别留心不可,为了世界和平之故,应将其打倒。同伴的亚细亚人都切齿勒臂,表示敌忾之心。

然那个洋鬼子一挥司蒂克a散起步来的时候,口沫横飞着的切齿扼腕之辈,也均挥着司蒂克散步起来了。洋鬼子停下来一吸纸烟的时候,又都吸起纸烟来了。总而言之,洋鬼子一做什么事他们立刻便都无条件地模仿着。旁观者愉快似

a 司蒂克:手杖。

 

 

地带笑而观之。其中唯有邬其山(按:邬其山之日本读音与内山之日本读音同,故著者取以自号,并隐然以暂居于中国人之地位说话也)抱臂低喟曰:“太可笑了呀!”

邬其山在30 年前曾到过日本国都东京。在中央车站下了火车,出站一见那样宏伟的“丸之内”的大建筑,错认作是美国了。不待说,他的心里只是想,自己所没有见过的美国大约便是如此情形而已。一见东京人行路之速,便不觉生短脚的美国人之感,一见新化妆之妇人,便疑心是矮个儿的黑头的美国电影明星了。以往在中国上下各级人民流行的麻雀a近数年间在日本也大盛行起来,所谓麻雀俱乐部,多至不可胜数。这也是很有趣的现象。日本人经了日清、日俄两战之后,遂大大地轻视中国,中国是什么东西呢,早视中国如路旁之敝屣的了。何以麻雀会在日本流行起来呢,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难道是日本对于中国重复热衷起来,所以第一步先采取共娱乐吗?这样武断也可以,但邬其山绝不这样想,仔细地加以调查分析时,则见:

麻雀原来不是从中国输入的,而实系由美国输入。日本流行之麻雀,系 Made in America 也。不论如何急着学取美国之长,一切新建筑新经营都是美国式了,但以前流行于近在咫尺的中国的麻雀,也竟要远迢迢地从隔了太平洋的彼岸输入,必有其特殊原因吧。但问来问去,答语只有一句,即因

a 麻雀:即麻将。

 

 

麻雀现在美国极为流行。人之醉心于美国若此。邬其山叹息

着说,已经病入膏肓了。

邬其山之误将东京认作美国,原非如何滑稽如何奇异之

事也。

哎呀!不得了,我作中国漫谈的时候,不知不觉话飞到

什么美国日本去了。

如我在“零买较贱”一节里所写,中国做小生意的商人

的商法十分奇特有趣,越买得少越便宜,越买得多越贵,以

致令人讥中国为不进化的国家,这样的话,我某天和鲁迅先

生闲谈到了,鲁迅先生又告诉了我如下的有趣的故事。

某家有个阿妈,每天到小菜场去买菜的。某日这阿妈因

另有事情,所以将油瓶并4 角钱交给油店,托其送至某处某

处。阿妈每回总是以4 角钱买得啤酒瓶子满满儿一瓶。此次

阿妈回家,油店果已将满满的一瓶油照送无误了。当天什么

话都没有。

其后阿妈又有了什么事情。依旧将4 角钱和空瓶一个交给油店,请其发送而去。待一回宅子,太太便令阿妈看道:“今天的油比往常都少了。”油店发送来的油瓶里的油,的确只够八九成。

每次总是满满的,而今天何以不足,太太曾经问过。油

店的小伙计说,绝不会少,4角钱只有这些。太太说没有的事,

上回也是你送来的油怎么就满满的。小伙计回答,没有的事,

油只有这些。说完,没事人一个回店去了。

第一回4 角钱打来的油是满满的,第二回还是用原瓶打

 

 

4 角钱,竟不满了,这是极有趣的。每回总是阿妈自己在店里4 角钱4 角钱地买满满一瓶油的,第一次请油店发送时,究竟是阿妈的家呢,还是别人的家呢,店里并不清楚。待送到一看,才知道绝不是阿妈的家,而是很堂皇的大宅门。这印象深入了小伙计的头脑。于是第二次阿妈再去托送的时候,小伙计的头脑里,已经不复是穷阿妈,而浮着一位阔太太了。于是小伙计的手也便自然而然地只打到八成即止了。这种只打到八成便止的事,在小伙计本人,到了太太说少的时候,也仍不能自觉的。所以没事人一个地坚说只有这些油。再问他一遍为什么没有打满的时候,仍答说,没有的事,只有这些而回去了。

有趣,有趣,实在有趣。不知是谁下解释说,商品之价值等于原料之原价加上工资再加上商人的利益。若谓世界上再没有例外,我也便无甚话说了,无奈商店欲不依此原则办又如之何?这里便有原料之价值加上工资再加上顾客的地位而定商品这价格的讨厌的人们,所以异常之讨厌。不待说,对此也不妨说,这是封建的余孽、亚洲生产形态之余物耳,三言两句便可轻轻发落了罢。但有的商人二一添作五,有的商人则二一添作七,各有自由。然则中国真是落伍吗?否,否,或竟多进一步,亦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