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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 完结

作者:[日] 内山完造 著;尤炳圻 译

一一生活符号之文字

我每细察汉字,则知其原不过汉人生活之符号耳。因此欲知汉字的内容,必须明了了汉人的实际生活之后才算踏实。然而汉人的生活与年俱变,今日的中国人的生活样式,与唐宋时代的人的生活判然不同,已属尽人皆知的事实了。

这样看来,现代中国人所使用的汉字的内容,毕竟只是现代中国人的生活符号,若不深知现代中国人的生活的实知,亦无从确知现代汉字所有的内容也。

我以为中国人的实生活,却并不能随了日本所使用的汉字东渡,成为舶来品的。退一百步说,即令与实生活同渡了,而其后汉字的内容也无疑地大大地变其性质了。盖原不过是生活符号之汉字,传来后,不仅奉之如神圣,且因传入的人均属上流阶级,故益使一般人敬上加敬,而尊其专门家曰汉学者了。若仅止于此也还罢了,受人尊重的汉学者们便锦上添花,传言汉字乃均具非常的深意在内。这种锦上添花的内容,今犹一仍其旧。此外日本又有了所谓假名(Kana),使文学的意味益趋艰深。实际上,须知汉字不过是中国的假名(现在的注音字母之类,系最近参考日本假名之便利而制成者,此地不值一论),而映在我们日本人头脑里的汉字的内容,不仅与中国人之汉字之内容距离极远,往往根本不同呢。

 

 

大家中国人的“大家”不单指什么理学大家、文学医学大家等等了不起的人物,尚有“诸位”“全体”之意。永远不一定有万古终生那样极严重的意味,只不过“常常”或“老是”等等很轻的意味而已。

请坐这二字若用汉文口调读成日音时,可糟糕了(按:请坐二字之日本汉音读时为seiza,系星座等之意),实际上等于日本的“Okakenasai”,这样说时是非答礼不可的。又所谓

“坐”者,日本人说“腰挂”是也(中国古时也许是“坐”的罢,但现在却都是“腰挂”了)。(按:日本室内铺席,居室即跪坐于席上,曰坐[suwam],若中国式或西洋式之坐于椅上,日本人呼曰“腰挂”[coshi o kakeru],中国何时改“坐”为“腰挂”,尚未能确考,约总在唐宋间也。)

东西一见了“东西”两个字,一百个日本人,恐怕一百个会读成higashinishi,而解作方位的罢,殊不知,这是物品的意思。

火车日本人写作汽车。汽车日本人写作自动车。自来火日本人写作瓦斯。自来水日本人写作水道。

 

 

告诉见了“告诉”两字,日本人一定想到警察、裁判

所、监狱、苦役这些煞风景的事物上去罢。其实不过传话之

意,与警察、裁判所均风马牛不相及也。(按:日文写“告诉”

系告状之意。)

归置是收拾散乱的东西的意思。

叠所谓叠,是折叠物件的动作。(叠,日本汉字作“畳”,读tatami,意为室内所铺的草席。)

百姓一看见“百姓”两个字,便浮出挑了粪桶、在田

里耕作的农夫的影子来了。但在中国有所谓百家姓一语,谓

中国四万万人的大姓(俗语)不过一百个,于是言百姓,便

等于言庶民了。荷锄者、挑粪桶者,不过是中国百姓中之一

部分耳。

茶碗日本人吃饭的碗名曰茶碗,中国则以指喝茶的碗。

日本人有时说出这样的话:忘了吃饭的茶碗,用吃茶的茶碗

吃了饭了。原来中国的茶碗的盖子,不是为了放咸菜,而是

用以漉茶的。此亦为实生活没有随文字一同舶来的好证据了。

松江鲈鱼日本也有松江之鲈的名产,中国文中有巨口

细鳞如松江之鲈,便系指鲈鱼。但这鲈鱼,却被日本的汉学

者弄错了。日本“鲈鱼”两字读作suzuki,我们的说明是

seigo(写作小鲈),长成至二三尺,谓之鲈。然而实际上松江

之鲈,却与日本dabohaze 酷似,最长者不过四五寸,松江鲈

鱼之特色,腮分为四段。其两端各有一朱斑,故此又名为四

腮鱼,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的好例子也。

袄日本读fusuma,意为一种纸风门,而中国则指着至

 

 

腰际的棉上衣。蒲团中国所谓蒲团,酷似日本神社中社官所设备所谓“圆座”一物。即将蒲编成圆形之物也。而日本所云futon(蒲团), 则中国谓之铺盖,铺者垫在底上,盖者覆在上面的意思。馄饨中国之wandan,而非日本之udon(日本馄饨之发音)。日本的馄饨,为面;而“素面”则又系加细制的馄饨了。喧哗日本人若曰喧哗,则自口角争论起至杀人为止都

可以言之。而中国人若曰喧哗,则仅指口头的吵闹而已。相骂互相以恶言相对之意。打架这才是日本的所谓喧哗。中国的假盖印、假契约这样的文字,便有假的盖印、假

的契约的意思(日文此处的假则为暂时,或暂行的意思),即与假钞票的假同为一字也。类此者,恕不再列举了。若问其内容之差别究竟差别到

怎样的程度,不妨借用下面的数字来说明:中国的沃野千里,合日本里数只百六十余里耳;长江万里,算成日本里,则为一千六百数十里。因为中国的里字虽和日本的里字完全相同,而实际上中

里1 里的含义是6 町,但若日本人,则以为所谓千里,仍是36 町为1 里的千里呢。像这种里数之差,亦便即是六分之五的汉字的内容,日本人和中国人的解释不同之量也。因此邬其山敢于唱汉字六分之一说。

 

 

一二有限公司无法赢利的背后

上海的街道上,有各种各色的车子往来着,仅就我亲自立在店头计数所得,已足60 种了。自诸葛孔明时代便有的独轮车为始,至今日的汽车为止,杂然并陈,表示着各种时代之色。

摩登的妇人由黄包车上颠落下来了,几乎没有一个上前救助的。岂仅如此呢,车夫苦力等等劳动者们,拍手高喝着好好(在这时候是表示有趣有趣的意思)。这种行为,至今被人认为是野蛮,但我却不如是想。何以呢?当彼等拍手喝好的当儿,他们自身原感到一种复仇的痛快(虽然其意味很轻), 而对于翻落的妇人施以嘲笑也。简要地说来,中国的无产者及无力者的劳动者们,对于有产者与有力者时刻抱着一种反感的。在他们心目中以为,正因为有了你们,所以弄得我们无产无力。这种想法,并非受近代思潮的影响,而是长长的岁月的经验,使得他们向这方面想的。

 

 

于是他们一看见那些有产者或是有力者样的人物,即使滑倒了乃至跌翻了,不但不加救助,并且要加以嘲笑,引为痛快呢。

一辆独轮车儿运着砖瓦来了。这辆车子突然横倒跌翻的时候,旁观的那些车夫苦力等等劳动者们既不拍手,也不哗笑,嘴里嘀嘀咕咕,都围向倒地的小车子来,帮着扶起,并将抛散的东西给拾装好了。受了帮助的车夫,也并不如何道谢,完全是彼此彼此的样子。于此可以分明地看出在同阶级的帮之间,如何地互相帮助了。某位中国通曾说,日本人和中国人之相异处为:偶尔不慎,哗啦哗啦地将金钱落散在日本地上时,失主可以复将原款不失一文地收回;但在中国,则收回的金钱,必不足原数了。这也可以说是事实,但这种时候,其失金之主,必非劳动者们及其群类,且必只限于看去像有产者或是有力者样的人(日本或西洋等等外国人,在他们眼中,都是有产者有力者了,虽然有时也有例外)。现有两手两足均无的一个叫花子,头上系了绳索,拴在藤篮子里,自己在街道上移来移去,呼喝着奇响天外的声音,乞求帮助,便可收到许多铜子(中国人极肯布施乞丐,而布施者又以没有学识的小商人以及劳动者们较多)。投给他的铜子儿,未能掷中,落在篮子外面了。此际必有阿妈、小伙计、洋车夫之类,代为拾起,放在篮子里,绝没有将落下的铜子私自没收的人。

所可惜者,前述中国通的比较话,是只看到了一半的事实,而未能见其全体。

 

 

中国不知为什么关系,有限公司总不能赚钱。若细究之,可得种种原因,其中有一事特堪注意,即一所公司才成立,则各董事无一不将其私人的家族亲戚有关系者拉入公司,使其吃公司的饭了。若仅如此说,则日本也有同样的情形,董事的亲戚朋友乞公司予以留用的事,乃至董事的家族往就食董事所支用公司的薪俸的事,都不是没有罢。但事情虽然一样,实有大不同的地方。日本的公司,即令允亲戚朋友任职,也自有其任职的必要,加入公司之后,各有各的职司,勤慎奉公。而中国则不然,理由只是因是董事先生的亲戚朋友,公司方面实毫无雇用的必要。每天只是衔衔烟卷,拿拿干薪罢了。完全像白蚁蚀巢样,结局遂将公司吃倒。

据说中国自古便是大家族的。确乎是大家族主义。然和别国的大家族主义又有些不同。别国的大家族主义,都是在一个家长的统制之下,许多人合作着,以保持一家的繁荣。即大家族与小家族之差,不过在于分成若干家居住和同住在一家罢了;而中国的大家族主义,名称与别国的虽同,实际上却只有家长一个人劳作着,其余大多数的人都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吾名之曰吃倒主义的大家族制度。

这种吃倒主义的大家族制度,在有限公司之中,也开始将此类似的大家族蚀食起来了。当其蚀食之初,还看不出什么来,不料关系非常重大,不久之间,便把一爿大公司吃倒了。

这种吃倒主义的大家族制度,不仅使有限公司无利可赚,并是致成其不得不倒闭的大原因,我这样想。

我的店里的店员的伙食,每人每月出12 元,由包饭店包办的。早晨拿粥来,晌午l 汤6 碗,晚上1 汤8 碗。由8 个人的名义包定,而实际上却是9 个店员食用,其中一人是白吃的。此外店员吃剩了的东西,还要给一个老司务(年长的苦力头)吃,假使9 个店员把饭汤之类吃得一点都不剩的时候,那老司务为了拥护自己的权利起见,他雄辩滔滔地勒令包饭店的苦力,第二天必须多送一些饭和汤来才行。后来此包饭,由一个歇退了的、以前曾在店服务过的阿康,商得店员们的同意承包下来。阿康自从退出我的书店以后,事事不顺手,自己虽结婚生了孩子,却因失业而穷困不堪,好不容易才疏通了店员们,承揽下包饭的事来。

 

 

记得阿康还向我借了若干钱作为资本。从此店里的店饭,不再委之于承揽许多家包饭的包饭店。而为了帮助困于衣服者的缘故,有一爿内山书店的专门包饭店成立了。资本既得,一切准备也都就绪。眼看第二月起便要开始代做了。在这当儿,老司务向我说出下面的妙话来:

老爷,下月起,我想自己做饭吃了,准不准我使用厨房里的瓦斯呢?

那司务实际上一向是吃着包饭的剩余,但却仍和别人一样,每月领取12 元的饭费,即全部的饭费都成他的所得。所以我一听到他忽然要自己做起饭来,不能不怪而问其原因。他说:一向是由大的包饭店包做的,多我一个人吃吃大家剩下来的东西,没有什么关系。但现在是因为阿康(新的包饭店主)没有饭吃,求帮的意思下,揽做成的包饭店,我再不便在里面白吃了。

 

 

我回答了两声可以可以,而准其使用厨房里的瓦斯。想想,一字不识的苦力头,居然有这样的心念,倒怪有趣的。再试与有限公司被吃倒的事对照着看看,益发觉得有趣了。

 

 

一三彻底的实际生活

中国人如何埋头于实际生活中,又实际至何种程度,试写一两件事实来说明之。

福州境内有一条很大的闽江流过。河上架着很长的石桥。我曾旅居于江岸的一家旅馆里面,由窗子中可以望得见马路对面的饭店。每天早晨,那饭店前面一定有粥摊摆了出来,用像挑水的桶四五只,满装了茶色和白色等的粥。天才破晓,摊子就已经摆出来了,附近的住家、车夫、轿夫、船夫等都是它的顾客。桶子排好,摊子一摆成,照例有一些熟客围着来看。实不过是看看。看了一会,就各自东西地分散了。这当儿附近的住家拿了各种的容器,来打买热粥。有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忙过了一大阵之后,粥也就剩得不到一半了。

一度集来观览而又散去的车夫、轿夫、船夫等等老顾主,又围向桶边来,这回不光是看,争先地拖拉拖拉喝起粥来了。这种场面,每天总要重演一回。我的头脑里忽然浮出了一个疑问:中国人无往而不喜欢热气腾腾的东西,何以偏不趁热香的时候吃呢?这可有点怪了。其初我还以为是福州人的特性。福州地方,有许多不缠足的女人,很爽利地劳作着(虽然现在到处都有许多不缠足女人了)。那时候一看见天足的女人是颇有奇异之感的。因有这种奇异的事实,所以想福州人或者是不大喜欢吃热东西的罢,可是见他们喝茶并吃别的东西的时候,仍旧是嘴里喊着烫烫,热气腾腾地喝着吃着的,所以仍旧莫名其妙。

 

 

他们为什么不趁热吃粥呢,我各方面地思考。然而不行,弄不明白。最后,用出我的秘密手段——亲自加以考验。第一步,买了一碗刚摆出摊来的粥,吃了热烫热烫的好粥。这才是第一等合于卫生的呢。茶色的味甜,白色的一点味儿都没有。此外更无什么机关了。一切都与预想的无异。及车夫轿夫等围拢争买了吃的时候,又买了一碗来吃,仔细咀味时,这回可是冷得多了。我脑子里转念,究竟车夫们还不过是爱吃冷的罢了。但第二瞬间,我的舌尖忽起了一种感觉。结果,这种感觉使我的疑问迎刃而解。

才出锅的粥,热烫且合于卫生,又香,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然而这一批老主顾们则并没有辩嘴卫生呀热呀香呀的余暇。才出锅的粥不论其如何香且合于卫生,但是水分实在太多。冷点儿,或是滋味差点儿则不妨事。稠粥才经得住饿的缘故也。重复说一句,袖手旁观,或是争相购买,都以粥之稀稠而决定态度的。

在人世间,喝一碗粥,还非考较它的稀稠如何不可(即令则是本能地),恐怕也只有中国人罢。我觉得中国人过着这样彻头彻尾的实际生活,毋宁太惨了。

 

 

平日在我的店头,有卖大饼、烧饼、粽子、方糖糕、油条等等的小贩来往,作为点心以卖给车夫们吃的。看看他们花3 个铜子买一块这样的点心吃时,不辞悉心挑剔选择的情形,不禁为之黯然。以同样心理——

卖芽豆的豆贩来了(将蚕豆泡在水里,出了一寸左右的芽时剪去,正如日本的hajikemame)。一个女人开门问豆怎么卖法。豆贩望着一个小竹筒儿说,1 个铜子1 筒。女人道,不对,我问的是一个铜子买几粒。豆贩回答,1 个铜子20 粒。至此交涉开始了。一边还25 粒;一边说不成,我这儿是没有毛病的上好豆子;一边又说没有的话,这豆子太小。足足谈判了10 分钟或15 分钟的样子,才讲妥了22 粒。那女人大声吆喝,令家人送出旧报纸来,然后把豆贩的一大口袋豆子哗啦哗啦地全部倾倒了出来,仔仔细细地一粒一粒加以选择,每22 粒放成一堆,一共选出了10 堆。付10 个铜子,买下来了。前后所耗的时间,足足够30 分钟。同样是22 粒1 个铜子,但若不买自己所选粒粒又大又没有虫吃的好豆子时,便认为吃了亏。

卖茄子的来了。阿妈走了出来,翻来覆去地将茄子看了一阵,才问价钱多少。要价还价了好一会子,才讲妥了。讲妥了之后,才选择东西。小贩将选定了的捆上绳索,秤秤分量,说是合多少钱。阿妈提了一提,说不行,分量准不够。卖茄子的再把茄子放在秤上,叫阿妈看明白秤星打到了那儿。可是阿妈仍旧不答应,从家里拿出自己的秤来,试称了一下。

 

 

诚如阿妈所说,分量不够。你看这不是轻吗?没有的事,阿

妈的秤是几两一斤的呀,仔细一看,原来是16 两一斤的。卖

茄子用的是14 两4 钱作一斤。争辩说,卖菜卖水果都是规定

使用这种秤,没有第二种。但不论如何说,阿妈还是不服。

临了儿,多拿了两个茄子,带进门去,才付了钱,这笔交易

算告了一个段落。

在度量衡不统一的中国,仅凭商人方面的秤是不行的。

买客手中一定也带有一杆秤,而且买客的秤码儿一定大,卖

主的秤码儿一定小。

因此,不免有撇了嘴、冷笑中国是一团乌烟瘴气的人吧。

但是看看近来日本的状况,点心砂糖之类一斤非标明“百目”、装一磅的瓶面上非印上“正味百二十目入”(按:

为“内净重二十目”之意,目为日本量名)这样的文字不可

了。岂不是生活也渐渐实际地起来了吗?

 

 

一四某日之交易谈话

时间午后

场所上海○○书店

人物A (○○政府○○院○○科员)

B (○○院长之友人)C (○○书店之主人)A 想买哲学、自然科学、经济、法律、财政、社会科学等方面的书籍。请了B 先生来,做介绍人。B 打算是越近出的越好。新到的书籍都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呢?C 请过来看。并不特别分出新到书籍与不新到的来。

但大概多在这一边。

A B 先生看罢。

B 书越出越多了呀,日本出版力之旺盛实在令我们吃惊。我国真是贫弱得无从谈起了。

 

 

A 日本一年之中,究竟可出多少新书呢?

C 最近日本的出版力非常炽盛,居于世界出版界的第二三位了。

B 恐怕一年间总可出数千种新书罢。羡慕之至。西洋人之惊异日本文化进步之速,不是偶然的了。

C 我觉得最可惊的,是日本出版界的翻译力,几乎全世界的书籍,不论其为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意大利文,都有翻译本了。而且现在还在继续不断地翻译着。此外,有价值的日本原著也出了不少,所以真有世界文化的综合点之观呢。我以为作为这个世界文化的综合点的日本语,于中国文化的促进上,会有不少助益的罢。两君以为如何?

B 自然如此。

C 我以为在中国,日本语比英语更实际,更有用。我以为英语、德语在日本的功绩,在中国可使日本语代完成之。这意思是说,中国现当吸收欧美文化之际,仅持有英语是不够用的。法德俄诸国的文字学问也极切要。但此诸国文字语言,由现在起费了长远的岁月去进行研究,则太愚了。何以呢,现在明明有一种中国人能以非常短的时间(和别国的文字语言比较地说)便可学得,并且综合世界文化的一种有益的日本语样的语言存在的缘故。贤明哉,现闻中国中等以上的各学校,将均渐采列日本语为必修科了,我诚不能不敬佩其卓见呢。

B 诚然诚然。只要能熟悉日本语,便能接受到世界的文化了。至于日本语,在我们只需学会了“假名遣”便行的缘故,早则两年,迟则三四年,即能自由阅读,所以非常便利,10年以后日本语在中国必非常普及罢。

 

 

C 正是如此。我的志愿是,以日本人之长补中国人之短,中国人之长补日本人之短。以为唯有此种工作成功之后,才能有一种新的时代的人类出现。一言以蔽之,所谓中日文化之交流了。我之所以努力从事于日本书籍之普及中国者,亦正是为达到此种目的的方法之一耳。

B 这是一定能成功的。很有意思。请特别努力!为了促进我国的文化。

A 请把这些书籍送到○○院去,书款以后奉上。

C 多谢多谢。送是可以送去的。○○院的书款一向全是记在院长的账上,这次的亦记在院长的账上好了。

A 不,这不是院长的东西,是○○院的。书一送到,款就奉还。

C 我是非以个人责任概不赊欠的。院长是当年的主顾,若是以院长的名义,我们可以送去,若以○○院的名义,则恕不能照办了,请付现款。

A ○○院是政府机关,绝对可靠的。

C 我以为个人比政府机关更可靠,若不以个人名义,不能照送。

A 那么着,下次一定用院长个人的名义。今天暂此送了去罢。

C 虽然特蒙照顾,但是不能照办到。B 先生是老朋友了,这么着,今天的算在B 先生名下送去,B先生答应吗?

 

 

B 可以可以,用我的名义好了。

C 那么马上送去。

B A 先生请在一星期内送下书款来。

A 知道了。

B 真的,C 君很清楚呢。他十分明白我国和日本的相异之处呢。在日本,政府机关被认为绝对安全,但在我国却正相反。

如此,一场交易谈话圆满地结束了,过了两星期左右。B 先生来,问问○○院方面将书款送来了没有,答以尚未。B先生说我给写封信去。又过了两个星期的样子,书款由邮局汇寄来了。

 

 

一五中国人个人主义乎

有一次,某友谈到中国人的耐性时,曾于举例说明中,讲给我北平的鸭子作坊的话儿听过。讲究吃鸭子的人,先挑选定了一只活鸭,再买了够充10 天饵食的鳅鱼,一并交给鸭子作坊喂养起来。过了10 天,走到作坊去看看鸭子有多肥了,然后才规定日子,发请柬,约客宴会。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趣话。我又问那位朋友,这样的作坊多得很吗,回答是,北平只有两家。原来是只有两家的珍谈。

若令我举出中国人的耐性的例子时,我将举站在草地上等候着笼子里的鸟儿的鸣声一事。那样与其说是耐性好,倒不如说是富于吃苦心了。

这是无往而不可看见、无往而不可听见的话语:中国人是利己的。

否!如想看一看利己的尊容时,看看中国人便好了。

证据之一是:为了双亲患病而去买药时,还要从中克扣,一如亲眼见过这种事实似的传说着的人多极了。克扣药钱,是否真是亲眼看见来的呢,这么一追问时,才知太昧良心了。十个之中倒有十个是不会的。

 

 

和鸭子作坊的故事比较起来,这更属于奇闻了。

我以为人间虽然不能说绝对没有这样克扣父母的药费的人,但大致总仍可以说是没有。现我述举一点所谓利己的中国人间的事实来:

上海附近有景色极胜的地方,最有名的如苏州、杭州、太湖(由无锡前往为便)等处,有无数别墅。尤其是杭州西湖周围,有高庄、刘庄、宋庄、蒋庄等等大小不可数计的别庄。不待说,这是要人呀富豪等等个人所有的了。

这许多个人所有的别墅,凡往游览西湖的人,均可自由入览(苏州、太湖以及其他地方,都是相同的)。不仅可以自由入览,而且可以悠悠然坐下来,饱赏风花雪月之乐。其中也有收取入场费的地方,但不论其收不收什么费用,别墅里的仆役都立刻献出茶来了——茶资自然是要出的,品着茶,剥着瓜子,舒畅异常了。到了吃饭的时候,也可请他们代做。其中也有一一定出价值。中餐也好,西餐也好,可以一任客人随便指要。人数不多的话,并得借宿,仅以极少的费用和酒钱,便可将他人投资若干万元经营的别墅,在短时间内据为己有似的享受了。

被认定为利己的化身的中国人,却如此的公开个人所有的别墅,以供万人自由赏乐呢。即令这不过是要人富豪的一种沽名钓誉,以自固地位的一种手段。

 

 

试取以和高筑其墙坚闭其门,不准进大门一步,甚至不许一窥园庭的日本各地的权门富豪的别墅比较一下,究竟谁是利己的呢?

中国都市的街角上,当铺、酱园、米店之类,栉比林立。而这种在街角的店家,一定有两个通用门,一通大街,一通小街。不待说,这两个门是为了顾客的便利而造,但即令非顾客的普通人也可以自由利用。上海,便有一些,而内地则大酱园子多有之。可以从前街直通到后街去。各酱园子前街通到后街的门路,人人可走,毫无限制。所和街道不同处,便是一到晚间一定的时间,前门后门须要上锁的关系,故暂时断绝罢了。

从上海算起,不论到什么地方去看,茶馆、饭馆、旅馆、酒店、点心店等等众客所集的地方,不论楼下、二楼、三楼、四楼,小贩行商可以完全在里面自由往来兜揽生意。

卖花的、卖瓜子的、卖落花生的、卖烟卷的、卖药的、卖化妆品的、看八卦的、歌女等等小贩商,杂在客人和看热闹的人(看热闹也可听便)之间。粗声儿细嗓儿地吆喝着兜揽生意。其中椅子桌子,只要是空着的话,不妨暂时借用,虽然只是暂时,他们能够自由出入,自由营商。

茶馆、饭馆、酒店、点心店以及其他一切商家,不能霸占进入自己店内的客人为店内所独有,视作当然,无往而不是将客人公开的。

通过商店,通过人家,乃至在店里二楼三楼上营商,这种行业,并不认为是一种特许的恩惠。这只是当然如此。这类举动,中国人毫不以为稀罕了,所以连多谢多谢、对不起等等的话都没有一个人说的。不言,不语,淡淡然生活着,有如流水。

 

 

我绝不能认这种行为是利己心本身的表现。没有利己心的话自然也不能说,但我却不能附和着许多人的异口同声,来说什么中国人是利己心的现形之类的流言。

读了日本文译的远迢迢俄人所著的《中国社会史》而兴感,固然不妨;但若以自认为同文同种者之手,将中国的生态活活地描绘下来,以供全世界的人们阅读,岂不才是更值得感奋愉快的事情吗?而且,这岂不是吾人双肩上所负的当然责任、当然义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