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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潮·新潮:蒋梦麟回忆录 完结

作者:蒋梦麟
北大等校内迁以后,我也随着迁居滇缅路的终点昆明。珍珠港事变爆发以前,我曾一度去过缅甸,并曾数度赴法属印度支那及香港。当时以上数地与昆明之间均有飞机可通。法国对德投降以后,日本不战而下法属印度支那,因此我们就筑了滇缅路与仰光衔接。珍珠港事变以后,缅甸亦陷敌手,我国与法属印度支那的海防以及缅甸的仰光,陆上交通均告断绝,昆明亦陷于孤立状态。租借法案下运华的军火,只好由空运飞越隔绝中印两国的喜马拉雅山的“驼峰”,才免于中断。
抗战期间,我曾数度坐飞机去重庆,也曾一度去过四川省会成都。重庆是战时的首都,位于嘉陵江与长江汇合之处。嘉陵江在北,长江在南,重庆就建在两江合抱的狭长山地上,看起来很像一个半岛。房子多半是依山势高下而建的,同时利用屋后或屋基下的花岗岩山地挖出防空洞,躲避空袭。日本飞机经年累月,日以继夜地滥炸这个毫无抵抗力的山城,但是重庆却始终屹立无恙。成千累万的房屋被烧毁又重建起来,但是生命损失却不算太大。敌人企图以轰炸压迫战时政府迁出重庆,但是陪都却像金字塔样始终雄踞扬子江头,它曾经受过千百年的磨练考验,自然也能再经千百年的考验。重庆可以充分代表中国抵抗日本侵略的坚忍卓绝的精神。
重庆之西约半小时航程处是平坦的成都市。成都和北平差不多一样广大,街道宽阔,整个气氛也和故都北平相似。成都西北的灌县有两千年前建设的水利系统,至今灌溉着成都平原百万亩以上的肥沃土地。严重的水灾或旱灾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块广大丰饶的平原使四川成为“天府之国”,使重庆人民以及驻防省境和附近地区的军队,粮食得以供应无缺。
学校初迁昆明之时,我们原以为可经法属印度支那从欧美输入书籍和科学仪器,但是广州失陷以后,军火供应的干线被切断,军火都改经滇越线运入。滇越铁路军运频繁,非军用品根本无法挤上火车。我们运到越南的图书仪器,只有极少一部分获准载运入滇。
这时候,长江沿岸城市已相继陷入敌手,日军溯江直达宜昌,离长江三峡只是咫尺之遥。最后三峡天险也无法阻遏敌人的侵略狂潮而遭到铁骑的蹂躏。
每当战局逆转,昆明也必同时受到灾殃。影响人民日常生活最大的莫过于物价的不断上涨。抗战第二年我们初到昆明时,米才卖法币6块钱一担(约80公斤)。后来一担米慢慢涨到40元,当时我们的一位经济学教授预言几个月之内必定会涨到70元,大家都笑他胡说八道,但是后来一担米却真的涨到70元。法属安南投降和缅甸失陷都严重地影响了物价。
物价初次显著上涨,发生在敌机首次轰炸昆明以后,乡下人不敢进城,菜场中的蔬菜和鱼肉随之减少。店家担心存货的安全,于是提高价格以图弥补可能的损失。若干洋货的禁止进口也影响了同类货物以及有连带关系的土货的价格。煤油禁止进口以后,菜油的价格也随之提高。菜油涨价,猪油也跟着上涨。猪油一涨,猪肉就急起直追。一样东西涨了,别的东西也跟着涨。物价不断上涨,自然而然就出现了许多囤积居奇的商人。囤积的结果,物价问题也变得愈加严重。钟摆的一边荡得愈高,运动量使另一边也摆得更高。
控制物价本来应该从战事刚开始时做起,等到物价已成脱缰野马之后,再来管制就太晚了。一位英国朋友告诉我,英国农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经大发其财,但是第二次大战一开始,农产品就马上受到管制了。这次战争在中国还是第一次大规模的现代战争,所以她对这类问题尚无经验足资借鉴。
昆明的气候非常理想,它位于半热带,海拔约6000呎,整个城有点像避暑胜地。但是因为它的面积大,居民并不认为它是避暑胜地。昆明四季如春,夏季多雨,阵雨刚好冲散夏日的炎暑。其他季节多半有温煦的阳光照耀着农作密茂的田野。
在这样的气候之下,自然是花卉遍地,瓜果满园。甜瓜、茄子和香橼都大得出奇。老百姓不必怎么辛勤工作,就可以谋生糊口;因此他们的生活非常悠闲自得。初从沿海省份来的人,常常会为当地居民慢吞吞的样子而生气,但是这些生客不久之后也就被悠闲的风气同化了。
昆明人对于从沿海省份涌到的千万难民感到相当头痛。许多人带了大笔钱来,而且挥霍无度,本地人都说物价就是这批人抬高的,昆明城内到处是从沿海来的摩登小姐和衣饰入时的仕女。入夜以后他们在昆明街头与本地人一齐熙来攘往,相互摩肩接踵而过。房租迅速上涨,旅馆到处客满,新建筑像雨后春笋一样出现。被飞机炸毁的旧房子,迅速修复,但是新建的房子究竟还是赶不上人口增加的速度。
八年抗战,昆明已变得面目全非。昔日宁静的昆明城,现已满街是卡车司机,发国难财的商人,以及营造商、工程师和制造厂商。军火卡车在城郊穿梭往返。
自然环境和名胜古迹却依然如昔。昆明湖的湖水仍像过去一样平滑如镜,依旧静静地流入长江,随着江水奔腾两千哩而入黄海。鱼儿和鹅鸭仍像往昔一样遨游在湖中。古木围绕的古寺雄踞山头,俯瞰着微波荡漾的辽阔湖面。和尚还是像几百年前的僧人一样念经诵佛。遥望天边水际,我常常会想入非非:如果把一封信封在瓶子里投入湖中,它会不会随湖水流入长江,顺流经过重庆、宜昌、汉口、九江、安庆、南京而漂到吴淞江口呢?说不定还会有渔人捡起藏着信件的瓶子而转到浙江我的故乡呢!自然,这只是远适异地的思乡客的一种梦想而已。
纵横的沟渠把湖水引导到附近田野,灌溉了千万亩肥沃的土地。沟渠两旁是平行的堤岸,宽可纵马骋驰;我们可以悠闲地放马畅游,沿着漫长的堤防跑进松香扑鼻的树林,穿越苍翠欲滴的田野。
城里有一个石碑,立碑处据说是明朝最后的一位流亡皇帝被缢身死的故址。石碑立在山坡上,似乎无限哀怨地凝视着路过的行人。这可怜的皇帝曾经逃到缅甸,结果却被叛将吴三桂劫持押回中国。吴三桂原来奉命防守长城抗御清兵,据传说他是为了从闯王李自成手中援救陈圆圆,终于倒戈降清。他为了镇压西南的反抗被派到云南,已经成为他阶下囚的永历帝被带到他的面前受审。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据说吴三桂这样问。
“没有,”明代的末朝皇帝回答说,“唯一我想知道的事是你为什么背叛我的祖上?你受明室的恩泽不能不算深厚吧?”
吴三桂闻言之下,真是心惊胆战,他马上下令绞死这位皇帝。后人在那里立了纪念碑,上刻:“明永历帝殉国处。”
离城约十公里处有个黑龙潭。春天里,澄澈的潭水从潭底徐徐渗出,流入小溪浅涧。黑龙潭周围还有许多古寺和长满青苔的大树。明朝末年曾有一位学者和他的家人住在这里。崇祯帝殉国和明朝灭亡的消息传来以后,他就投身潭中自杀了。他的家属和仆人也都跟着跳入潭中,全家人都以身殉国,后来一齐葬在黑龙潭岸旁。西洋人是很难了解这件事的,但是根据中国的哲学,如果你别无办法拯救国家,那末避免良心谴责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死殉国。抗战期间,中国军人以血肉之躯抵抗敌人的弹雨火海,视死如归;他们的精神武装就是这种人生哲学。
这个多少依年份先后记述的故事到此暂告段落。后面几章将讨论中国文化上的若干问题,包括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同时我们将讨论若干始终未能解决的全国性问题,这些问题在未来的年月里也将继续存在。
从1842年香港割让到1941年珍珠港事变,恰恰是一世纪。《西潮》所讲的故事,主要就是这一段时期内的事情。英国人用大炮轰开了中国南方的门户,开始向中国输入鸦片和洋货,但同时也带来了西方的思想和科学的种籽,终于转变了中国人对人生和宇宙的看法。中国曾经抵抗、挣扎,但是最后还是吸收了西方文化,与一千几百年前吸收印度文化的过程如出一辙。英国是命运之神的工具,她带领中国踏入国际社会。
中国所走的路途相当迂回,正像曲折的长江,但是她前进的方向却始终未变,正像向东奔流的长江,虽然中途迂回曲折,但是终于经历二千多哩流入黄海。它日以继夜,经年累月地向东奔流,在未来的无穷岁月中也将同样地奔腾前进。不屈不挠的长江就是中国生活和文化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