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历史
最近收听
最近阅读

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唐寅画《秋风纨扇图轴》,纸本。水墨画仕女一人,双目微睨,似含兀傲之色,亭亭立于秋意萧索的野外。取意红颜薄命,秋扇见捐。画左方自题:“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晋昌唐寅”

 

这幅画题字格式很异常,竖行,行序由左而右——这相当于今天人写字从下往上写!从形式法则考虑,这是不是暗示当时的世态人心根本就颠倒错乱呢!

徐经案使唐寅领略了天候一夜之间由盛夏转为严冬的滋味。昨天热热哄哄捧他到九天云上的那些缙绅君子们,今天用同一双手把他狠狠地捺下九重地狱。一向以为自己的“微名冒东南文士之上”“滥文笔之纵横,执谈论之户辙”,大有昏昏然之意的大名士唐子畏,现在一下子清醒到差点认不出自己了。

 

下流难处,众恶所归⋯⋯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握拳张胆,若赴仇敌。知与不知,毕指而唾,辱亦甚矣!

——唐寅《与文征明书》

 

在经历了这么一场大劫轮回、脱胎换骨的当事人眼里,过往、未来的这一切多么像佛经所描绘的:

 

犹如随意珠,能显无量色。此色非真色。

——《华严经》

 

就像佛为了点化众生,对色界万相随手施行的变幻。就像梦境,在梦境里,曾经领解南都、万人簇拥的少年英才,同一个盗取功名,身败名裂的无行文人,本体都是同一的空幻。唐寅不仅感觉到了,而且还在清醒地诱惑自己进到梦境中。

梦境之一:唐寅在绢素上描绘的山水风月。

弘治十三年庚申(1500年),他完成了生平唯一的一次长长的浪游。他溯江而上,到过镇江金、焦两山;登临了启悟过李白诗怀的匡庐;观览过气蒸云梦、浮荡乾坤的洞庭和当年范仲淹曾经借以抒发过他那令人感泣的国士胸怀的岳阳楼;在埋葬着火神的南岳祝融峰顶看过日出。转而东向长途跋涉,直到蛰伏于整个闽赣边界的武夷山麓;再北上,到了东汉时刘晨和阮肇曾在那里与神仙共同生活过几个世纪的天台华顶;东渡普陀,看到了《庄子》里让傲慢的河神望而兴叹的东海。这一次的足迹在整个长江中下游流域画了一个巨大的“O”。

途中,唐寅还专程往九鲤湖(在今福建南屏县)向传说能预言命运的九鲤仙乞梦,在梦里仙子赐给他一万条墨锭——这就是她的预言。

这一次的远足,最方便的解释是,它与出游人的画事有关。唐寅在他去世前两年画了他一生最长的一轴山水长卷,这卷四丈素纸上布满了“峰峦起伏,烟水云林”的巨画,犹然展示着作者早年漫游南中国的所得。祝枝山在卷后的跋语里赞叹:“非胸中有万壑千岩,孰能运妙思于豪端!”

亲近大自然,对于一个画家来说,固然大都是为了充实胸中的林岩丘壑,可是对于一个由于不幸才成为画家的画家来说,却怎么会仅仅为了增添几许画材呢?画家感触地说:“人莫不有所爱,失其所爱,则伤其衷;人莫不有所资,失其所资,则困其生。爱之而不失,资之而不穷,唯取天地自然而然者为能。”

在天地自然这里,才没有隐藏祸患的假象,这才是最重要的。

唐寅山水师法极广,对宋元诸家都有取法,但却怪癖地舍弃了所有前辈法门中最具有表现力的一种笔法:点——在李唐、范宽、董源、倪瓒等的手中运用得出神入化的点。他的山体大都用一种湿润浅淡而颀长的皴线刻削出清癯秀逸的肌理,却绝不用哪怕是一两个点在洁净的肌理上再添加一些苔痕之类。

点,太容易同“污、染”一类感受产生心理联系了。要是山水中布满了这种联想,对于常常出现在画面里的衣冠修洁的世外高人,不是一种极其粗暴的伤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