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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徐渭被监禁起来。

他变得清醒而心灰意懒。自知不免一死,设法整理了自己的文稿交付别人。还为自己代笔的文章(包括代胡宗宪向严嵩等上呈的书信)进行辩解,希望后人设身处地加以考虑,而不要一概以谄佞视之。

狱中的生活是极其狼狈的。

徐渭是重囚,带着木枷,举止困难,衣衫肮脏,头发蓬乱,长满了虮虱。牢房破漏,冷风侵入,雪下得天昏地暗,一片愁惨。徐渭年老体弱,常受狱中鸡鸣狗盗者的欺辱。朋友送一猪腿,也遭劫夺,无可奈何。沈炼之子沈叔成到狱中探望,看到徐渭抱梏就挛,缩成一团,与老鼠争残炙冷饭,虮虱瑟瑟然头上衣上无处不是,沈流涕大叫:

“叔惫至此乎!袖吾搏虎手何为?”

如果说,“死”多出于理智(然后迷狂)的选择,那么,生则更像是迷狂之后挥不去的本能。徐渭在等死的过程中,侥幸生还的愿望其实很强烈。他曾梦见一官员重理他的案子,他苦苦恳求,官员画一张白雪大猎图让他作诗,说是能作十韵即可获释,徐渭才作成六韵,官员已不耐烦,起身要走。一阵惊怖,把他从梦中唤醒。

现实正像这破碎的梦想一样,非常微妙。他的朋友们在为他紧张地奔走,幕中的要好沈明臣、“越中十子”的杨珂、柳文,还有张天复、沈叔成、诸大绶等等。另一些人,对徐渭却一点儿也不原谅,欲置他于死地。

隆庆三年(1569年),关押三年后,经张天复、诸大绶的努力,徐渭免于死刑。为此,必须交纳相当数量的赎金,诸大绶出一部分银两,徐渭愧不自胜,将自己的一些字画给了诸。木枷终于被解除,他作《破械赋》,用恶趣的谐谑感谢木枷三年来的伴随。在身不由己的缧绁中,徐渭有不少类似的笔墨,近于荒诞的幽默,是对于苦难与苦闷的解放。杂剧《歌代啸》有可能就是他狱中的手笔。

故事是这样的:

三清观张和尚(妻死然后出家)爱财如命,一心侍弄他的大菜园,又想从李和尚(从小出家)身上抠出点银子扩大地盘,花言巧语同李和尚计较。

李和尚此时正发疯地恋着有夫之妇吴氏,假装应承并第一次看到了张和尚硕果累累的菜园,喝酒时放下蒙汗药将张和尚药倒,匆匆将菜园里的瓜果悉数摘下送到吴氏家,然后回到张和尚身边也假装醉倒。

张和尚醒来不见瓜果,忙将李和尚推醒,追究瓜果下落。李谎称梦中见瓜果都成精而去,他只抱住了其中一个漂亮的小娘子,正待快活却被叫醒,失却好一桩美事。张和尚仔细查看园中,路边确只遗下一小冬瓜,不禁晕死过去。

李和尚趁机把张和尚掉在地上的僧帽戴上(他自己的僧帽在与吴氏寻欢时被吴扣下作为信物)一径到吴氏家去取乐。吴氏从李头上摘下他刚刚偷来的僧帽放在袖中,怨李让她苦等。两人打情骂俏正待入围,吴氏母亲大喊牙疼进了女儿家门。

李和尚躲不及,谎称是过路的医僧。吴氏顺水推舟说和尚有海上仙方可医得母亲牙疼,李胡乱留下一个药方,大意是在她老人家女婿的脚跟上灸上一灸,只要女婿心诚,牙疼可立止。

其时,女婿王某正回家,与光着头慌不择路的李和尚擦身而过。进门后,被吴氏一顿奚落,并要他遵照和尚仙方医治母亲牙疼,王不干。吴氏脱衣擒王,王夺衣出逃,半路上见衣袖中有僧帽上书“三清观张”,便觉奸情重大,请人写成状纸告官。李和尚知道后忙找吴氏商量对策,吴氏把李和尚本人的僧帽给李戴上,计上心来。李和尚欢喜而去。回观见衙役并王某一起捉拿张和尚,心中窃笑。王某觉得李和尚煞是面善,便说是李。李否认说:自己的帽子好端端戴在自己头上,王拿的是张和尚的帽子,告的也是张。张莫名其妙,便一起去见官。

进得公堂,州官审讯。见帽子是张的,而王又说模样儿像李,州官动刑。李谎称招供,附在州官耳旁细细讲了他某日看到州官大人为偷丫头事被州官太太揪耳朵追打臭骂的事,州官心虚,觉得此人得罪不起,便叫吴氏上堂。吴氏说张和尚某日路过家门向他跪下求欢,她不允,便将张的帽子扣下云云。

州官见吴氏长得可人便深信不疑,判吴氏与王某离异,张和尚监禁,李和尚和吴氏同时释放。正待下堂,小二报“后院起火”。

原来,州官太太怕州官理案时碰上好看的女人便埋头厮混,上堂来看。不想州官已料得老婆要来纠缠,便命下人在官署与后院间做成一道栅栏,州官太太见此,更加深信州官不仅偷丫头,还与上诉的漂亮民女有瓜田李下之嫌。为整顿妻纲,一把火点燃了后院杂屋,百姓闻讯纷纷前往救火。

州官回房,太太好一顿数落,州官自我反省确有不轨之心,征引孔孟之教导,誓不再犯。夫妇和好如初,见火光更大,小二报告:乃百姓点灯救火之光,火将熄灭。州官传话,重赏百姓,明日上堂每人奖去年的历书一本。太太不高兴,认为既奖救火便是暗恨她放火。州官改变主意。

第二天,百姓前来领赏,州官治众百姓“明火执仗”之罪,严禁百姓日后点灯执棒,违者严惩。并申明不点灯有三利,其一,不点灯早起早睡,不误时;其二,不点灯省油节用;其三,可防意外。李和尚与吴氏亦参加救火,李据理抗言:佛爷前的长明灯不可不供。州官说星火可以燎原,点不得。

李和尚偕吴氏回三清观成婚,曰:世间既有佛爷佛祖,须有佛子佛孙,以续香火。

故事结束了。这里面已经不再有《四声猿》中的理性精神和理想结局,只有赤裸的自私和贪婪,令人啼笑皆非的世俗的纷扰。“世界原称缺陷,人情自古刁钻”“凭他颠倒事,直付等闲看”。当悲剧的激情臻于极致时,血淋淋的内心情感便化成了近乎粗鲁的夸张和诙谐,化成了一种释散困恼的超然的笑。他说“作戏逢场,原属人生本色”“天下哪一件不可笑者,譬如到极没摆布处,只以一笑付之,就是天地也奈何我不得了”。

接下来,便是对命运的细心体察。徐渭在狱中经常翻阅《周易参同契》并作注解,这是一本神秘的关于术数和内丹修炼的小册子。托名郭璞著的风水读物《葬书》他也作了注解。

用神秘和宿命来归结或者寄寓眼前的苦难,这是很方便的逻辑。

徐渭50岁时,他的一群学生到狱中为他祝寿。他写诗道“纵令百岁能余几?况复孤舟未有涯”,从骨子里到眼前都是一派萧瑟气象。

隆庆六年(1572年),皇帝朱载垕死。万历帝即位,照例要大赦天下,加上张天复及其儿子——新科状元张元忭的关照,徐渭已有较多的自由,他获准料理了生母的丧事。在张天复60岁时,他又出狱庆贺,盘桓多日。

除夕,张氏父子替他保释出狱,徐渭通宵饮酒于他的学生吴景长家。他看到了怒放的梅花,感觉到春意似乎正在悄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