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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出狱后,徐渭住在“梅花馆”,这是租借的房子。“酬字堂”早已变卖了。

在“梅花馆”,他常常铺纸泼墨,“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闪抛闲掷野藤中”。诗依然显得很孤傲,但对俗世的前程似已不作自欺的幻想。他说,徘徊在科举途中,自己考,也教别人考,希望“一飞而屡坠”,最后竟至于触犯法网,连秀才的头巾都革掉了,只好“一意于颓放”。

他的相知的朋友也在相继谢世。万历元年徐渭53岁的时候,诸大绶死于北京,是冒暑奔波隆庆帝的丧仪而染病身亡的,算是一身报效帝王家了。诸的死令徐渭极为悲痛,他几次救助了徐渭。万历二年,张天复死,至死还挂心徐渭尚未了解清楚的案件。徐渭在祭张天复的文中说,张天复在世时,自己不知道如何感激他,如今他死了,该怎样报恩呢?“某虽不言,而寸心之恒,终千古以悠悠也!”

张天复丧期,张元忭守制在家,最后结清了徐渭的杀人案。徐渭获得正式释放。这是万历三年(1575年)。

徐渭想离开山阴一段时间,在告别张家出游时作诗道:“斗酒哪能话不延,此行无事不堪怜。弓藏夜夜思弯日,剑出时时忆掘年。老泪高梧双欲堕,孤心缺月两难圆。明朝纵使清光满,其奈扁舟隔海天。”此诗写出了他无可奈何的舍弃、破碎的壮心和痛定思痛的悲凉。

徐渭游览了不少地方。“疲驴狭路”“破帽青山”,踽踽独行于吴山越水间。在若耶溪,因为贪婪大自然的美色,几次跌下驴背、几次落水。

前往天目山的途中,遇一郑姓老人,也是一个被损害被侮辱的“肮脏之士”。酒酣耳热,老人乘醉击鼓,急促奔放,一种特殊的兴奋感使他们叫嚎喧嚣,忘乎所以。

徐渭到南京,恭谒朱元璋的陵寝。在雨花台、灵谷寺、报恩寺塔、燕子矶、清凉寺,一一题咏。他说自己是“二百年来一老生,白头落魄到西京”。

有一天,他住松江画家璩仲玉家,被人盗走了棉被。在漫长的雪夜里,他卷作一团,满脑子文坛上的咄咄怪事。文坛上森严的秩序和虚伪的做派令他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他压根儿藐视“前后七子”刻板愚蠢的复古,特别恶心作诗作文的论争中沾染上霸道的官气。他为谢榛不平,因为谢以布衣之身,被以权力地位作为手杖的李攀龙凶狠地辱骂,王世贞还要谢撒泡尿自己照一照。

徐渭从来是游离于明代各种争正统据地盘的文学派别之外的。

他的诗曾经线条粗重,色彩斑斓,追求力度,追求强烈的刺激,有惊人的紧张感和险怪的特征,就像他早年的狂诞夸饰。现在经历了迭起的厄难,诡奇瑰丽的色彩、躁动阴郁的感觉逐渐消失,变得苍凉又平易。他是死过几次的人了,一切都显得平淡而从容,更不必问古人作诗的法度为何物,唯求任情自适。他说,一个女子刚嫁到夫家,朱之粉之,倩之颦之,步不敢越裾,语不敢见齿,不这样,就不成为女子之态。十数年后,儿孙长大,自己成了老妪,黜朱粉,罢颦倩,横步而行,向奴婢问耕织,横口而语,把猪鸡圈进槽栏,甚至龋齿而笑,蓬首而搔。回想当年的妆缀取怜、矫真饰伪,真不好意思。假如此时还有人要求她装模作样顾盼作态,岂不莫名其妙?徐渭学诗,过去显得矜持庄重,今天则任其颓放,有人要笑吗?

显然,徐渭并不主张胡涂乱抹,他是渴求一种更深的美学层次上的无迹可求,一种已经超越刻意和匠心的化境。他并没有否定他早年的诗,它们是不必互相代替的。

这其实也是他对戏曲的主张。

他从小就不像“规矩人”那样与“俗文化”保持一份矜持的疏远,他认为“人生堕地,便为情使,聚沙作戏,拈叶止啼,情仿此已”,而戏曲是摹情最真的,他评点《西厢记》,修改《昆仑奴》,虽是“矮子观场,亦乐在其中”。

万历四年(1576年),徐渭受吴兑之邀,决定带长子前往宣府。

吴兑是徐渭早年的朋友,他们一起曾做过不少击掌相庆的事。

嘉靖三十四年,绍兴附近集结了不少军队,以抵御“倭寇”,其中多有骄横不法者。一次,四个下级军头进山阴城,登酒楼、下妓院,醉饱哗闹,不出分文,继而又骚扰居民,喧搅官衙,县吏莫可奈何。徐渭、吴兑在大街上与他们相遇,毫不畏怯地瞪着眼睛逼上前去,醉酒的小将们咋咋呼呼,像见着臭虫一样不以为意,只想吓吓他们。徐与吴不与小将们过多的理论,各去召集一帮胆大不怕事的朋友亲戚,把小将们一一掀倒,脱下衣裤,痛打一顿,赶出城门。徐渭、吴兑没事人似的大笑而去。

世事如棋,白云苍狗。吴兑的命运似乎比徐渭要好得多,嘉靖三十八年中进士,历任兵部主事、兵部郎中等。隆庆五年擢佥都御史,巡抚宣府,成为边防重臣。万历二年,又加兵部右侍郎衔,官阶二品。他与当时在朝的高拱、张居正有很好的关系,官运亨通,与穷困潦倒差点丢了老命的徐渭有天渊之别。

徐渭的被邀,出于吴兑一片乡情旧谊,徐渭接受邀请,也并不是为了所谓前程。一来可饱览边塞风光,二来可聚些钱财保障老来的生计。

徐渭是不会接受人家纯粹的施舍的,他必须表达他的自尊和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