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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怀着“苍苍万里心”的徐渭,终于回到家里。徐枚闹着分家。徐渭与小儿子租住一范姓人家的房子,靠十亩地的租米和他的书画收入过活。

一天早起,他忽然看见一只鲜红而大如蜘蛛又不是蜘蛛的“人脚物”,含着一根很细的丝挂在帐檐下。徐渭默默地祈祷说:

“你来了,倘若是凶兆,请往上。”

“人脚物”果然往上。

又一日,从地板下钻出一条蛇,长一尺有半,四只脚,嘴唇绯红,绕着书案巡回几遭,然后,又钻进了地板。

想必徐渭的住处阴暗潮湿,才滋生了如许的怪物。或者,它们是老眼昏花的艺术家精神深处的“通灵宝物”。

徐渭居家期间,养一只狗做伴。常常把门拴上,不肯见人。甚至有人来访,已经把门推开,徐渭却从门背后顶着,大叫:

“徐渭不在!”

其实,徐渭并不是完全不见人,他不愿意见的是礼法富贵者。而对磊落可喜的诗侣酒人却可以整天一起闭门饮酒,人们甚至可以直呼他“老贼”。

只要他称心,不论衰童遢妓、贩夫屠户,提着一坛热酒,一框田螺螃蟹,尽可要挟他,要诗得诗,要文得文,要字画便字画。那位“不为侯门卖弄风骚,逍遥成越鸟”的大戏曲家王骥德就是他喜欢的门生。性爱“评估古人”说孔明不会用兵、何时何地可破曹操而失算、恨得目眦尽裂的矮个柳公子,间或来访。徐渭还亲自把他送出去,转身从门缝里丢出一句话:

“想不到矮个柳还可以办杀曹瞒!”

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常常靠在墙边,从身上衣上摸索出虱子,或者,到远离尘嚣的瀑布下洗涤满身的积垢。他想到那些污浊不堪的小东西在自己的裤缝败絮中,就像人之寓于宇宙天地间一样。

每年清明,他都要到父母的坟上去祭扫,头戴角巾,手提供品,顺便到附近一位侄孙家,煮熟供品吃了再回。侄孙媳妇很贤慧,为他端茶送水,家里养着鸡鸭无数,还有40箱蜜蜂。

他与张元忭后来的关系逐渐疏远以至于决裂了。

万历十六年(1588年),张元忭不幸死在北京。灵柩运回绍兴,徐渭趁张家无人时,只身悄然前往,抚棺恸哭,边哭边叫:

“惟公(指张元忭)知我!”

李如松一直和他保持密切的联系。李常托人带些银子和北边的土产给他。作为回报,徐渭每次都要寄上书画。1587年,李升为宣府总兵,邀徐渭北上做客,徐渭年近古稀,却兴致勃勃踏上长途,到徐州,因病得不轻又折回来了。回家后,屏绝人事,如梦未醒,昏昏沉沉。他写信感谢李的眷顾,并且说:

“仆有胡说(作品)六七百叶,今拟刻(印行)其半,得参(人参)十五斤可矣。待尽(将死)之人,妄希一二语传后,此故人千百之慧也。以公不弃鬼物(自喻),故聊及之,不敢必也。”

第二年,徐渭的身体好些,他把小儿子徐枳介绍到李的军中,希望谋得一个饭碗。

徐渭晚年,曾经看到汤显祖的诗集《问棘堂集》大为欣赏。托人带信给汤显祖,并捎去毛笔四支和自己的著作两种。他还对汤显祖的《问棘邮草》作评点,直言不讳地夸他,也直言他诗中的坏处。

汤显祖写信寄给徐渭说“更乞半坳天池水,将君无死或能来”,他显然希望见到徐渭并得到教诲。徐渭、汤显祖都是抱臂独立于明代诗坛喧嚣之外的人物,当他们互相发现普天下循规蹈矩地作诗作文,可唯独有他们同时不讲章程不俯仰他人、自由无拘地抒写天地间自由的性情时,他们的激动可想而知。徐渭没有见到汤显祖的戏剧作品,汤显祖却读过徐渭的《四声猿》,汤显祖说:

“《四声猿》乃词坛飞将!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

万历十八年(1590年),徐渭70岁,老朋友沈明臣寄诗祝贺,徐渭次韵。他的一只耳朵已经聋了,两条大腿时常水肿,以致溃烂,手臂麻痹,多写字便觉颤抖,全身虚弱,心跳气喘。他没有钱,有钱就习惯性地随手散尽,他卖掉了仅有的貂皮,得银十五两,磬也卖了,收藏的字画也卖了,还卖了书,他说:“己身亦将卖矣,况书乎?”

苦难并不能压倒他。“世间无一事不可求,无一事不可舍,闲打诨亦是快乐;人情有万样当如此,有万样当如彼,要称心便难洒脱”“乐难顿断,得乐时零碎乐些;苦无尽头,遇苦处休言苦极”。他负重的生存显得潇洒和自由。他逐渐变得豁达而淡漠。陋室观天,宇宙人间的一切都回到了抬头俯首间,回到了他沉淀着千百种体验的内心,他摆脱了世俗人生的羁绊,自在、无所顾忌、无所企盼地抒写着不朽的造化和偶堕尘凡的遭遇。当生命的真诚与数千年文化内部的精致选择走向一致时,便在艺术的领域放射出耀眼的光华。

在徐渭的笔下,葡萄、萱花、石榴、牡丹、月竹、鹭鸶、雪中芭蕉、梅巢鹤梦、秋葵甲虫、蛛网横蟹、老树寒鸦、云山丘壑、花草蜂蝶、风鸢牧牛、双猫耄耋、书生瘦驴等一切都是天然、纯洁而美丽的,保持着生的意趣,保持着童心、热情和浪漫,让人体会到寂寞的“静福”。他的字,在森然的骨格中,同样露出了俏皮、出尘的韵致。

有时,他也哭,在他生日的清明细雨天里,在他连饮30杯酒气酣如牛地作字作画之后,在他感到芳草又是一年春的时候,是面对生命永恒地萌动和败落的喜悦与哀愁吗?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73岁的徐渭枕着稻草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铺盖早已经破烂不堪。

李贽

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

——李贽《答耿中丞》

1602年,即明万历三十年,京城镇抚司狱,76岁的李贽受审后关押在这里。

最初的烦躁已经消失,李贽读书自如,写了八首绝句。前七首说,平生登山临水,什么地方都去过,监狱却是第一次光临。窗外已是春光苒苒,扬花飞絮,朗月中天;俯首自思,懒散无成,且静静地等待圣意的裁决。最后一首《不是好汉》骤起波澜:“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将一命归黄泉。”流露出至大至刚的英雄气,死成为他的一种渴望。

一天,李贽要侍者为他剃发,趁侍者不备,他用剃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血流如注。在他一息尚存时,曾与侍者有一段简单的对话。当时,李贽已不能出声,他用手指在侍者掌心中写字做了回答:

“和尚痛否?”

“不痛。”

“和尚何自割?”

“七十老翁何所求!”

据记载,李贽自刎两天后,才在创伤血泊的挣扎中停止呼吸,脱离苦海。东厂锦衣卫给皇帝的报告称李贽“不食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