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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他的字:圣叹。

——他感应到一位圣哲的喟叹。在他以前20个世纪时,那位先哲为了寻求、缔造一种美妙的社会和人群,终生劳瘁,笃志苦行。当他听到自己的弟子曾皙这样表述着与自己的向往全然默契的人生意愿:“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暮春时节,洁丽的春服披在身上,偕同着风致翩然的朋友五六人,身后跟随着文质彬彬的童子六七人,恬然自在地沐浴于沂水之上,披襟当风于熙阳林木之间,及至意兴将阑,舞蹈歌吟着步于归途。)”

这时,圣人深深地叹息、感动了,为这极富于象征性地包容了一切、又超然于一切的人生仪式。

金圣叹又为这种神圣的喟叹所感动。

他领受到人生理想的神圣,自身存在的神圣,于是以此为名。对金圣叹来说,曾皙所渴望沐浴于其中的那条河流,是由人的感情和思绪汇聚而成的,那是语言的液体涌流的大运河——

“有什么东西能比文章的诞生更为瑰奇而不可思议的么?那是天穹中的云霞,它起于微茫,随心所欲地舒卷、离合,倏忽生出亿万种变幻,生成千万匹神灵化成的织锦啊!那是广野中的山川,迤逦绵亘,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何其窅冥无际啊!那是四季中的百花,依枝生叶,依叶生蒂,蒂上生花,花间含蕊,真是神工鬼斧才能成就的奇妙啊!那是不可窥测的色彩镶成的孔雀尾羽,由青色而化为碧,碧化为紫,紫而金,金而绿,绿而黑,黑又归于青⋯⋯人的肉眼实在无力分辨这样通灵的美丽!”(金圣叹《水浒传》第八回总批)

他一生从不厌倦地嗟叹、礼赞着他的河流。

很巧——也有人认为这不是偶然的巧合——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金圣叹诞生的这一天,恰好是一位神明——掌管文运的文昌帝君的降生日,三月三日。

圣叹年10岁入乡塾,随例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书,当时,意昏昏然如隔烟雾,但却能出口成诵。

11岁,时时有小病,得以告假出塾。在这份以健康换得的自由里,仍然“以书为消息”:《离骚》苦于生字太多不能通解,《妙法莲华经》和《史记》较为易懂,而终究与11岁的年龄之间有沟堑;当时无晨无夜不在怀抱的,是一部《水浒传》。

12岁弄到一部贯华堂藏本《水浒传》,手抄之日夜不辍,历时5月抄竣。这就是中世纪末期一位大文学家批评家最初的功课。

不久后,少年的批评家得到一部《西厢记》。《酬简》一折戏这样写着:张珙自从在后花园看过神女似的相国小姐一眼,心神恍惚,寝食俱废。好不容易这一天遇到莺莺在隔墙的湖山花荫下拈香。忘情的才子高声吟咏一首情诗,出乎他意料,矜持的小姐竟应声唱和!恼人的高墙倏然打通了,张生如临幻境。然而美人也就在这转瞬之间离去了,像露珠一样无可追寻地消逝了。这一霎张生简直体验到了永别的滋味:“恰寻归路,伫立空庭,竹梢风摆,斗柄云横。呀!今夜凄凉有四星,他不偢人待怎生!”

谁能想到在辽远的异时异地,一个幼小稚弱的灵魂悄悄地复活了张生当时的体验,身不由己地随着这叹息进入了一个幽冥世界:“(圣叹)见‘他不偢人待怎生’七字,悄然废书而卧者三四日。⋯⋯不知此日圣叹是死是活,是迷是悟,总之悄然一卧三四日,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如石沉海,如火灭尽。”

这少年在语言和情感汇成的冥河里经历了神圣庄严的一次涅槃,一次重生。他在这里呼吸吐纳,浮沉翻滚,战栗痉挛,又在河水中解体、消融,成为了河的一部分。

少年的命运也就此而注定。它将一方面属于地狱之神,一方面属于文昌之神。

大约在25年后,金圣叹完成了“留赠后人”的《西厢记》评点。以下是序言的一部分:

 

若夫后之人虽不见我,而大思我,此真后人之情也,是不可以无所赠之。后之人必好读书,读书者必仗光明,我请得为光明以照耀其书而赠之⋯⋯读书之时,如入名山,如泛大河,如对奇树,如拈妙花焉。我请得化身百亿,既为名山大河,奇树妙花,又为好香、好茶、好酒、好药,而以为赠之。⋯⋯

 

他有如此的自信和预感——这部书和他的《水浒传》,果然成为后人心中金圣叹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