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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我想借这个机会说说文学教育的问题,重点是本科。现在的大学中文系,普遍规定有七八门基础课,其中的中国文学史(古代)、现当代文学和文学理论都是重头课,所占比重比较大。我有个设想,就是对这些课程进行改革。基本方向是减少“史”的分量,加强作品的阅读,强化写作训练,为什么?一是现在中文学科在整个学术界结构已经变化,社会发展对中文系人才培养需求也与以往有所不同;二是学生的知识结构也变化了,真正喜欢并立志中文专业的人(作为“志业”的)很少,而且多数不像以前的学生中学阶段就已经读过不少文学作品;三是上课的时间实际上也减少了,学生课外阅读减少了,必须面对这些新的情况。

以前讲诗经,要求学生必须背诵,现在能背几首?有的连四大名著都没有看过,只看过电视。不读作品,就没有文学感受,谈不上审美,文学史讲再多,也是干巴巴的框架,对提升学生的文学审美能力起不到很大作用。

现在的情况是,学生读了几年中文系,知道一些文学史知识,也学会用一些理论套式分析文学,但没有文学的感悟力,甚至没有文学的爱好。从每年报考研究生的生员情况可以看出,“文气”不足。如果我们办的中文系没有“文气”,培养学生也没有“文气”,甚至写作都不过关,那就满足不了社会的需求。

与哲学系、历史系、社会学系等系科相比,中文系出来的学生应当有什么特色?我想,艺术审美能力,对语言文学的感悟力和表达能力,可能就是他们的强项。而艺术审美能力要靠长期对艺术的接触体验,包括对作品的大量阅读才能培养起来,光是理论的训练不能造就真正有艺术素养的专门人才。我建议文学史除了基本的“史”的线索的交代,指定某些知识点,要用主要精力引导学生阅读作品,感悟作品,也就是加强文学阅读能力的培养。要把审美放在重要位置,把对中国文化、文学的感悟放到重要位置。

应当引起注意的是,现在中文系学生已经不太读作品,他们用很多精力模仿那些新异而又容易上手的理论方法,本来就逐步在“走出文学”,而文化研究的引导又使大家更多关注日常,关注大众文化之类“大文本”,甚至还要避开经典作品,那不读作品的风气就更是火上添油。虽然不能说都是文化研究带来的“错”,但文化研究“热”起来之后,文学教育受挫就可能是个问题。原有的学科结构的确存在诸多不合理,分工太细也限制了人的才华发挥,文化研究的“入侵”有可能冲击和改变某些不合理的结构,但无论如何,文化研究也不能取代文学研究,中文系不宜改为文化研究系。我赞成文化研究能够以“语言文学”为基点去开拓新路,学者们也完全可以大展身手,做各自感兴趣的学问,同时目前文化研究对中文学科的冲击造成的得失,我仍然保持比较谨慎的态度。

文学史研究很有必要,文学理论训练也有价值,但文学能力、爱好的培育更重要,也更基础。

[1]①本文由2006年8月作者在北大小说文体讨论会上发言改写而成,发表于《文史知识》2008年第8期。

事实上,近百年来大学的文学教育不见得很成功,原因在于过分的专业化、职业化。现代学术当然要有分工,要往专深与科学化发展,这是必然趋势,但有利也有弊。对人文学科来说,对讲求个性化和精神性的学科来说,过分的学科分隔以及科学化处理,不见得是好事。现在中文系文学教育用心最多的就是文学研究,学生主要学会如何分析处理问题,以及如何写出像样的规范的文章,但“文学”的味道似乎越来越淡了。概论、文学史和各种理论展示的课程太多,作家作品与专书选读太少,结果呢,学生刚上大学可能还挺有灵气,学了几年后,理论条条有了,文章也会操作了,但悟性与感受力反而差了。的确有不少文学专业的学生,书越读审美感觉就越是弱化。翻阅这些年各个大学的本科生、研究生的论文,有多少是着眼于文本分析与审美研究的?大家一窝蜂都在做“思想史研究”与“文化研究”。其实,术业有专攻,要进入文化史研究领域,总要有些社会学等相关学科的训练,然而中文系出身的人在这些方面又是弱项,结果就难免邯郸学步,“文学”不见了,“文化”又不到位,未能真正进入研究的境界。我们担心现在的文学教育不能改变文学审美失落的趋向。

这和我们老师的知识状况也有关系。我们许多教授终生从事文学,研究著作可能也不少,但很可能是一种“职业”,而不是“志业”。难怪有些学生批评我们有些文学教授没有多少文学色彩。

这些情况可能与学术生产有关系。就文学史研究而言,也就是八九十年的事情。当初为什么要研究文学史?主要为了开课。文学史这个学科是现代大学教育的产物。就古代文学史而言,多数专著都是教材。讲到小说史研究,鲁迅是开山鼻祖,他1923年出的《中国小说史略》也是教材。不过那时学生读古书比较多,喜欢文学的也多,鲁迅面对的是底子比较好的学生。但鲁迅的文学史中还是有很多感悟,很多“文气”的,他在课堂上也注意这方面的引导,不是空头理论。根据回忆,鲁迅上课还是要求读许多作品的。

八十多年前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打下基础,有辐射性影响,几十年大致都是在鲁迅的影响下展开研究。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之后大概有半个多世纪,那种注重从社会学角度、进化论角度的分析研究,发展了鲁迅小说史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注重用社会、文化变迁来解释小说现象。不过有的过了头,成了庸俗社会学。近二十多年来学术发展,小说研究又转了个头,变得偏重形式,如叙事角度、文体等等,都是常见的角度。最初的文学史大都是通史,后来断代史、类型史、题材史、个案研究比较多。总的趋势是越来越细化,越来越追求系统性、科学性。这跟学术生产机制有关。这种趋向不只是古代文学,其他学科也大致相同。

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带有现代治学特点,有一定系统性,有自己的概念形成,有时间向度,有处理的模式。不过鲁迅运用得比较自然,与传统思维方式有较多也较自然的联结,新旧文人都能接受,大家读了可能感觉都好。阅读过程常常会有被“点亮”的效果,我指的是那些属于鲁迅的概念,同时又有传统的评点味。这种结合非常难得,需要大功力。但不要忘了,鲁迅的研究也是现代大学教育的产物。所以,我们看到鲁迅如何创立新的文学史思维模式,如何建立小说史研究的基本范式,还必须注意这一切的生成,都跟讲课有关。教学必须有系统、有概念、有可以操作的模式。教学过程是知识化的过程,是信息处理的过程,文学史教学肩负着传播与教育的功能。或者说,教育的生产机制要求老师与学者必须这样来研究、表述和传播。好处是系统、清晰、便于模仿,也便于传播。但日积月累,形成相对定型的研究与教学的方式,大家也就逐步接受并形成了文学史思维模式。比如进化观念、形式与社会文化互动观念等。这种文学教育朝现代转化,有必然性,但是否成功?有没有弊病?或者说,这种受制于教育的学术生产过程,可能会遮蔽什么?我们实在还没有认真想一想,这肯定值得反思。

从这些年文学研究状况来看,跳出来看,一方面,确实有大的发展。研究规模、量,包括资料整理收集,都大有成绩,也涌现了许多扎实的著作。但回到问题起点:知识多了,系统性突出了,操作性强了,文学的感悟、审美的感觉、那种个性化的真正文学性的东西是否少了?这和文学教育也是紧密相连的。

文学研究越来越细化、科学化,是否意识到这本身是由教学需求的文学史生产所支配?可能会丧失什么?

现今我们许多文学史都写得非常严密、清晰、系统,可以自圆其说,而且在不断以这种方式发展下去,但这是否与文学越来越远?

作为个人研究,侧重点当然可以不同。我这里担心的只是文学教育的功能与效果问题。

在座都是老师,也许会有同感。我们能否思考一下:中文系的文学教育是在加强还是削弱?文学史现在的讲法对于学生审美能力的提高到底有多少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