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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如今去香港说走就走,太方便了。可是回归之前,对于内地人来说,香港还是陌生而神秘的地方,去一趟如同出国,可不容易。回想起30多年前我第一次访港,就恍若隔世。

1985年夏天,我受香港中文大学英文系的邀请,作为比较文学项目的访问学者要去香港半年。接到邀请函,逐级上报,批准后,便到北京语言学院里边一个教育部对外机构办护照,还要参加几天学习班,学习“外访”需要注意事项。我是广东人,家父年轻时还在香港学过医,照理说对香港不应当陌生。特别是20世纪60年代困难时期,不少广东人冒着生命危险偷渡香港,更制造出很多又爱又恨的“香港想象”,人们既羡慕那边的自由与物质丰富,又鄙视其资本主义的“纸醉金迷”。我对香港的想象也是模糊而又复杂的。

坐火车到了深圳,然后过罗湖海关。我拉着行李箱走过那一二十米的罗湖桥,意识到“过界”了,有一种很特别的心理。香港这边的海关设施、城铁车厢、张贴的告示、语言,都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深圳那边的警察还有穿凉鞋聊大天的,这边的警察却是皮鞋正装,一丝不苟。总之,处处都在提醒自己已来到另外一个世界。

入驻校园山下(学校坐落在一座山上)的一幢公寓,叫博文苑,是和几位大陆去的学人合住一个单元,条件很不错,就是蟑螂太多。几位舍友有学理工、商科的,有学文学的,很快就混熟了。那时内地去港访问的人还很少,我们也是头一次,很多事情留下极深的印象,这里略说几件。

一是电视广告。当时内地还很封闭,看不到境外电视,最多也就听听“敌台”,到这里一下子放开了,各地各种电视五花八门,目不暇接。特别是广告节目,一般构思生动,制作讲究,不像内地“燕舞燕舞”(最初出现的一种广告)那样死板单一,同屋的舍友都说比电视剧好看,准备录制一些带回去欣赏。

二是饮食。内地去的舍友都是各自煮饭烧菜,主要为了节省,吃食堂的便餐都嫌贵。有的带去很多方便面,吃到脸都绿了。那时的香港便宜的是鸡腿,青菜反而贵些,刚去时觉得太好了,内地要吃个鸡并不容易,这里鸡腿成了“穷人”的主食,我便买来许多鸡腿。可是吃上一礼拜,便腻味得不行了。可口可乐也是新鲜玩意(当时内地已有,3元钱一罐,大约等于现在的30元),便宜,又时尚,每天就不再喝茶,专喝“垃圾饮料”,还感觉挺“享受”的。

三是买电器。那时内地购买电视、冰箱、洗衣机等还要凭票,于是出国(境)的一大任务便是买几大件电器。一去就有舍友介绍经验,说哪个地方哪个商店买什么电器便宜,什么牌子响亮等。从境外购买电器,进关时是有限制的,有些电器还要打税。于是便有专门的机构办理境外购买境内提货业务。那时几乎所有出国人员的一大任务就是买电器。有一位东北的学者天天鸡腿当饭,省吃俭用,买了各式各样电器想办法送回国内,连吸尘器也买了(家里不见得有地毯),大家都很羡慕。不过后来问到他买的那些电器怎么样,说是很多用不上,长年放在床铺底下,亏了亏了。

[1]①本文写于2012年7月,发表于《中华读书报》,2016年7月26日。

四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记得第一次坐汽车去香港,翻过一座山,远远扑面而来的就是密集的千百座高楼,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仿佛是海市蜃楼。那叫一种冲击!那时觉得高楼就代表现代化,走在香港人称之为“石屎森林”的闹市区,想着大陆何时能有此等风光?连那种拥挤、混杂、污浊也都感觉很“现代”。我在港岛坐有轨电车,第一次吃到“麦当劳”,还特意照了一张相。

五是“表叔”的称呼,印象是格外深的。那时内地来香港的人并不太受欢迎,甚至有些被瞧不起。香港人喜欢把内地人特别是内地的干部称为“表叔”。那是脱胎于京剧《红灯记》的说法,剧中就有许多若隐若现的地下共产党员被称作“表叔”。这个称呼自然带有某些嘲讽、排斥,又有某些惧怕的意味。内地去的听了也没有办法,穷嘛。也是因为有些内地去的干部不检点,一去就喜欢找“小姐”,形象不佳。那时“表叔”三五成群上街买东西,大声说普通话,也往往被人怠慢的,和如今见到“陆客”就满脸堆笑迎财神的景象真是天壤之别。不过想想,好像又都是围绕“钱”产生的。现在港人不再叫内地人“表叔”了,改叫“陆客”什么的,但每想起30多年前叫“表叔”的那种暧昧,也真有某种历史变迁的感慨。

我们到香港主要是访学,多数人很刻苦,在几个大学听课,看书,做研究,结识海外学者,学到不少东西,开了眼界,也见识了香港比较优越的管理制度。比如我从图书馆找到一本书,想复印下来。可是复印店是不给印整本书的,学校的复印机也提醒别侵害版权。对比当下内地,我们的版权意识还比不上30多年前的香港。我还认识一位内地去的中学教师,当了校警,他的工作主要是巡逻。他说在内地吃大锅饭,偷懒的事是常有的,到香港就不能这样,即使夜深人静,无人注意你,也要一个人去巡逻。这叫职业道德。我去过他的住家,在高得让人担心的一幢楼上,很小的一个单元,不到60平方米,有些憋屈,可是应有尽有,干干净净。校警看得出有些自豪,但也抱怨,说这样一个“单位”要买下来,得干一辈子。

一晃30多年过去,其间我又去过多次香港。内地发展了,香港对于内地不再陌生,但我每当想起香港,眼前总会浮动第一次见到的情形,那是抹有浓厚时代色彩的、很复杂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