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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季镇淮这个大名,我上中学时就接触过,那是读那本北大版《中国文学史》留下的一点印象。到我上研究生时,对季先生就格外注意,因为听说他曾和导师王瑶教授同学过,都出自朱自清先生的门下。按辈分总觉得我们算是朱自清先生的“徒孙”,那么季教授就是我们的“师伯”了。1978年季先生还给本科生上过古代文学史必修课,稍后又开设“近代文学研究”专题研究,比较冷僻,据说选课者也不多。很可惜,我一直没有去听过季先生的课。我在五院或是去五院的路上常见到季先生,他满头白发,老是一套蓝色中山装,提着一个布兜书袋,动作有些迟缓,身板子却还硬朗。偶尔也到我们研究生住宿的29楼来,大概是有事找他的学生吧。我见到季先生不好打搅,只是点点头表示尊敬,然后又会想象当年他和王瑶师俩人共选朱自清先生一门课的传奇。

后来季先生接替杨晦教授担任中文系主任,那时我已经留校任教了。季先生这个主任当得非常超脱,很少过问系里的事情,连开会也不太见得到他老人家,等于是“甩手掌柜”,也是一种风格吧。我只去过季先生家里一次,在朗韵园,冬天,那时先生身体已经不好,家里有些寒意,他躺在椅子上烤电炉。记得是谁托我给季先生转交一样礼品。我顺便向先生请教了一些关于晚清学界的问题。先生说“材料很重要”,是做学问的基础,让我记住了。

我与季镇淮先生很少接触,但有一事印象极深,终生难忘。

1981年夏天,北大中文系“文革”后招收的第一届研究生要毕业了,我们都在进行紧张的论文答辩。同学中有一位是做“南社”的,是季先生指导的学生。此君住在我宿舍隔壁,文才出众,读书极多,有点“名士派”味道,我们过从甚密,常在一起聊天,许多问题都向他请教。季先生与他这位学生的关系也挺融洽的。可是这位同学的“南社研究”准备得比较仓促,大概也单薄一些吧,季先生很不满意,时间不够了,那时没有延期答辩一说,怎么办?要是现在,可能凑合过去算了。可是季先生不想凑合,又必须尊重程序,便打算邀请中国社科院的杨某做答辩委员。杨某专攻近代史,对南社很有研究,但当时还没有高级职称,按说不能参与答辩的。大概季先生认为懂“南社”的行家难找,而随便找一位专家又怕提不出具体意见,就亲自到学校研究生处询问,看能否破格让杨某参与答辩。研究生处回答说:您认为可以就可以了。答辩时杨某果然提出许多尖锐而中肯的意见,并投了反对票,结果差两票论文没有通过。事后那位同学有些委屈,说杨某反对也就罢了,为何导师也是反对票?我实在也有些同情。此事在同学中引起了震动。

多年后,我看到黄修己老师在一篇文章中谈到此事,说事后有人提及这次否决性的答辩,季先生对杨某投反对票还是很赞赏。有意思的是,杨某也是季先生的学生,1955年上海地区一千人报考北大中文系,季先生负责招生,从中挑选了十人,就有杨某。对杨某来说,季先生有知遇之恩了,如今被恩师请来答辩,却又投恩师学生的反对票。而季先生呢,也不会因为师生关系不错,或者其他非学术因素,就放宽论文答辩评介的尺码。1981年我们那一届中文系研究生(6个专业)19人答辩,居然有3人没有通过,确实非常严格。这种事情大概也只有秉承学术的尊严的环境中,才能得到理解。

顺便说,我那位没有拿到学位的同学,也尊重这种严格的学术裁决,并不自暴自弃,后来到南方一所大学任教,兢兢业业,终成正果,成为近代文学研究的一个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