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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沉沦》:一份率真,一种才情

经典作品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文学经典”,其内容形式达到完美的统一,独创的艺术成就足以传世,其魅力弥久不变又与时俱新;另一种是“文学史经典”,艺术上有建树但可能并不圆熟,主要作为一种特定的文学史现象引起后人的关注。《沉沦》就大致属于“文学史经典”。1921年10月,收有这篇小说的短篇集《沉沦》在上海出版,竟如同暴风雨般,搅动了整个文坛和读书界。其内容的大胆和格式的特异,都让人震惊。而《沉沦》这一篇尤其引人注目,成了郁氏的代表作。

《沉沦》骤然造成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文学阅读风气,这种风气使得读者能完全走进作者的生活,和作者一起直切地感受人生,痛快地抒发平时可能压抑的情怀,包括青春的感伤,生命的迷惘,以及对现实丑恶的反抗。郁达夫把生命和创作搅到一块儿,他的创作缺少艺术的过滤,拉不开足够的审美距离,往往显得粗糙,然而丝毫也不做作,是那样率真与直切,读者一接触到到作品,就会被那种率真和直切所吸引,抛开读文学精品时惯常持有的神往与崇仰,也顾不上其粗糙的形式,而一头栽进作品情绪宣泄的氛围中,用整个身心去体验郁达夫的同时也可能是自己的人生际遇。

后世读者读《沉沦》已经没有那种共时的感同身受,距离感会有所拉开,但同样会强烈感受郁达夫惊人的真率,以及那特有的忧郁感伤气氛。读《沉沦》用不着仔细推敲咀嚼,可径直进入作品所构设的艺术世界,让那情绪流裹胁自己和作者——作品主人公一起歌哭,就会感觉到一份难得的真实,一份让世界与自我都赤裸裸地剥除了伪饰的真实。

《沉沦》通常被看作是展现爱国情怀的小说。从作品主人公所感受到的“弱国子民”被欺凌的悲哀以及那种悲愤的反抗情绪来看,确实有这一层含义。特别是把个性解放的渴求与祖国强盛的冀望结合起来,明显加强了这篇小说的现实意义。然而这毕竟不是一般的宣扬爱国主义或个性解放的创作,其特色在于病态的心理描写。读这篇小说不能不格外注意其心理描写的大胆与真实。

《沉沦》的主人公在稠人广众之中总是感到孤独,总是感到别人对自己的压迫,以至离群索居,自怨自艾。这其实就是青春期常有的忧郁症,不过主人公比较严重,已到了病态的地步。这种忧郁症表现为在性的问题上格外的敏感,如主人公遇到日本女学生时,那种惊喜与害羞,那种忐忑不安,本来也就是青春期常有的对异性的敏感,不过小说突出了其中的夸大妄想狂的症状,又加上对于“弱国子民”地位的强烈的自惭,那复杂的病态情绪就带上了特有的时代色彩。“弱国子民”的自惭与爱的渴求,是小说情节发展中互相交叉的两个“声部”。读这小说时,如果把其中爱国的反抗的意蕴剥离出来,只能说是读懂了一部分,其实小说的大部分笔力是在写性的渴求,通过青春期忧郁的伤感,

[1]①这一组文章共3篇,收入《郁达夫名作欣赏》,温儒敏主编,和平出版社1998年出版。

这是更吸引人的地方。对异性爱的渴望而不得,并由此生出种种苦闷,实在是青春期常见的心理现象,《沉沦》把这种现象夸大了,写出其因压抑而生的精神变态与病态。如窥浴、嫖妓等,在旧小说中也是常见的情节,但在《沉沦》中出现,就特别注重精神病态的揭示,灵与肉冲突的心理紧张在其中得以充分的表现。《沉沦》写病态,其意却不在展览病态,而在于正视作为人的天性中重要组成部分的情欲问题。五四时期个性解放的思潮促使人们开始尝试探讨这个敏感问题。郁达夫用小说的形式那么大胆地真率地写青春期的忧郁和因情欲问题引起的心理紧张,这在中国历来的文学中都是罕见的,郁达夫因此被视为敢于彻底暴露自我的作家。《沉沦》正视作为人性的情欲矛盾,题材和写法都有大的突破。

《沉沦》的故事不曲折,全篇由八个小节组成,每一节叙一事或一种心境,结构也不紧凑,叙述显得有些拖沓。郁达夫并不善于讲故事,这篇小说如果从叙事的角度看,是并不怎么高明的,这都显示着初期现代小说的稚拙,但也有很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抒情。《沉沦》在描写主人公心境变迁的时候,常用抒情的笔调,有时是通过主人公特殊的感觉去捕捉和描绘事物,使描写富于情感色彩或象征的含义。如第一节写主人公避世的心情,那种融会于大自然的浪漫情怀,甚至感觉的到周围有“紫色的气息”;最后一节写主人公投海自尽前的种种神秘的幻觉也带有某些象征抒情的意味。读这样的描写,会感到郁达夫是极富才情的诗人,他在用作诗写散文的笔法写小说,不讲求结构,语言也少锤炼,如果从小说的一般要求来衡量,似乎写得“不到位”,但读起来又很觉随意和畅快。这种不拘形式的写法,也是郁达夫这篇小说获得成功的因素之一,因为“不拘”才彻底打破陈规旧习,就如同听惯了严整细密的“美声唱法”,偶尔听听“不经意”的流行歌曲,也会觉得很随意畅快。郁达夫带给“五四”一代青年和后人的不是什么“深刻”和“完整”,而是一种才情,一份率真。

《零余者》:孤寂的情绪流

在郁达夫的作品中,《零余者》的艺术并不很完满,却可以当作“纲”来读:郁氏创作的抒情主人公,大都是“零余者”,而这篇零余者的神情有很强的代表性和象征意味。

所谓零余者,也可称为“多余人”,本是19世纪俄国文学中的一种典型。屠格涅夫就有一篇小说《多余人日记》,刻画出当时俄国知识分子的某种精神状况:他们对腐朽的农奴制社会现实极其厌恶,追求新的生活,并希望将自己的才艺贡献给新的社会,可是他们往往又眼高手低,最要命的是脱离社会,脱离群众,找不到出路,只好成天在沙龙里喝酒,谈黑格尔,自暴自弃,甚至颓废堕落,成为多余的人。郁达夫是深受屠格涅夫影响的,显然,他从屠氏笔下的俄国“多余人”身上找到中国“五四”后某些青年,包括郁达夫自己的影子,塑造出“零余者”的形象。“五四”后,受新思潮启蒙而觉醒过来的一代青年,很快就分化了,一部分汇身于革命的洪流,更多的虽然也抗争现实,却又茫然不知所以,经受着醒过来的痛苦。闷在铁屋子里昏睡的人们,是无所谓精神痛苦的,然而,一旦铁屋子被打开,走向可以相对自由思索和选择的世界,就会由极度兴奋转向苦闷彷徨,因为个人的自由选择与现实社会总是冲突的,发现自我就可能意味着发现痛苦。郁达夫的许多作品就写出了零余者的这种精神困厄,录下了在时代大转变时期知识者歧路彷徨的身影。

读者读这篇散文,首先触目的是《零余者》这个标题,一开始也许印象还不深,但随着作者所展示的画面与反复咏叹的失落者的情怀,很快就会感觉到那种郁达夫式的忧郁伤感与无奈:原来郁达夫又在重复渲染一种“时代病”的主题,不过这回是借“零余者”的命名作一种自嘲,也是对人生角色的一种自我评判。文中采用的是类似意识流的写法,主要是那个在荒田野墓间漫无目的游逛的漫步者的散乱情绪的组接,或者可以叫做“情绪流”。读此文会感觉有一种亲和力,读者不知不觉也会与文中的抒情主人公一起漫步,一起作散乱的思索,因为主人公的情绪是极为真切又极普通的。我们从他那散乱的思绪与牢骚中,可以认识和理解这位下层的知识者,他显然是被挤出于社会的小人物,政治上经济上处在低下的地位,也迫使他们对现实社会采取了对立抗争的姿态,“袋里无钱,心头多恨”,就是他的写照。穷困当然是烦人的,如同文中开头所引的诗中所说,“贫苦是最大的灾星”。的确,正因为贫穷,“袋里无钱”才感到那么落魄,那么自卑,不知道自己活着到底还有什么用。郁达夫作品中的忧郁与感伤,总是和“穷”字联系在一起的。应该说,这是很真切的描写。对于旧时代大多数普通的生活艰难的知识者来说,总不可能那么清高,贫穷的受压制的生活无疑是精神困苦的主要根源。“袋里无钱,心头多恨”这两句话很俗,但很实际。可以想象,当时的读者读这篇散文,首先就会被郁达夫说穷道苦的思绪所打动。从这个层面看,郁达夫所抒写的是当时青年的心声,是现实的情怀。

然而,《零余者》又可以理解为是象征性的。读这篇散文,想象在严冬的黄昏,古城郊外,荒田野墓,一个失意的人漫无目的地游逛,是那样的伤惨孤独,世间的一切都变得散漫凌乱,没有任何头绪也了无生气,当然也引不起半点儿情感。此时,似乎更容易独语,从内心深处发生一种价值自审,对自身的地位和生活意义发出疑问!

“唉嘿,我也不知在这里干什么?”

“唉唉,人生实在不知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

这些是抒情主人公的疑问,但又何尝不是许多读者的疑问?特别是在比较失意的时候,在一个人感到孤独,仿佛已被世界所遗弃的时候,就容易用另一种比较超然的目光来打量自己与所处的这个世界,这类“永恒的疑问”便可能从心底油然升起。所以,读着《零余者》,想象那样一种孤凄荒漠的意境,感受那种失落,是可能完全理解零余者的。这时的零余者的情思就不只是20年代落魄书生的,就可能有某种普遍性。现今的人们如果对《零余者》有兴趣,被这篇散文所吸引,并不只是可以了解旧时代和当时的青年心境,还在于阅读时的那一阵子,自己也仿佛成了寂寞的漫步者,暂时躲过喧嚣,品尝孤独,思考生活的含义。

这样说,但愿不至于“拔高”了这篇散文的意义,郁达夫是能写“俗”的作家,只要真切,他可以非常坦率地把一切黑暗、肮脏、郁闷和盘托出,也可以在文中发牢骚,嘲世骂街,显得再俗不过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进行痛苦的情绪宣泄。然而,郁达夫又会很“雅”,很深沉。《零余者》这篇散文,在一泻无余的“情绪流”之中,融进了许多伤惨荒芜的意象,如残冬落日,枯曲流树,寒风呜咽,古城苍凉等,都由漫步者的落寞的感受,转化为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成了“象征的森林”,已经分不清是现实中的景物还是漫步者想象中的景物,给读者的印象就是一种浑然的孤寂,细琢磨却蕴藉沉痛,有诗意,有启迪,耐人寻思。

作为一篇散文,《零余者》似乎不讲什么章法,由漫步的零余者走到哪里,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即上述的所谓“情绪流”,不过,杂乱的思绪随处弥散,其中也有过一次“集结”“成了一个霹雳,显现出来”,那就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真正的零余者”。紧接着力图对自己作比较理性的分析,审察自己对于社会人世到底是“有用”还是“无用”,翻来覆去思考,自觉得“依旧是一个无用之人”。由情绪杂乱弥散,到自审的发现,再变为思想杂乱,始终绕不出矛盾冲突。结局令人发闷,似乎都和零余者那样,仿佛胸口压着铁板,真想“放大了喉咙,呵的大叫它一声”。

这样看来,《零余者》表面上随意凌乱,但还是有内在的结构的,那就是由情绪抒放到回环思索,但始终贯注那种灰暗的感觉色调,将所有情思都凝注到零余者对自身痛苦的发现这一点上。

《水样的春愁》:怀恋的月色

《水样的春愁》写无邪的初恋,短短的两千多字,竟有十处写到了“月光”。

真是一篇笼罩月色的美文!

标题也很有诗意,大概跟月色弥漫的氛围有关;文中回忆年青恋人在月光里相对时的沉醉,如水的清纯,又如水的迷茫;多少年后对青春的忆念也不会止息的,那是远离了人生好日子之后的感伤,同水一样淡淡的,恍兮惚兮。月光和水都有一种迷离感,都容易引发浪漫的遐思。我想,抓住文中“月光”的意象很关键。用“月光”来阐释《水样的春愁》这篇散文的韵致,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是“月光”都集中投射到作品的后半部分。而文章前半部分虽然也是回忆,却较多叙述,尚未形成“春愁”的意境。前后两部分的情味好像不大一样,前者幽默,后者感伤。不过,此文是写青春觉醒,写初恋的,又以一种回忆状态出现,全文的思绪理路还是和谐统一的。前半部分对青春期那种紧张心理,特别是对异性的特殊感觉的叙述,虽然用了讲故事的幽默笔触,如同成年人展示自家儿时穿开裆裤照片,有一点儿自我调侃,但细加寻味,同样不脱感伤的底色。那些少男少女心理上的恼乱和尴尬,似乎有些可笑,却是自然的过程,如春花之绽放,因此同样也美好,特别是在忆念中。读者不难发现,前半部分的文字仍带有郁达夫的惯常作风,即率真袒露,但又比他许多作品细腻得多。特别是心理描写,少年男子思慕得到理想的异性爱时的那种羞涩的“形秽之感”,那种烦乱与矛盾,都写得很真切深刻。如写“我”儿时眼中的那位赵家少女,除了“皮色”与“脸形”,并没有多加笔墨,而重点是写出“感觉”,似乎少女住所外的围墙、石径、柳树、鲜花等,都和少女本身共同织就一幅绚烂的春景,连“脚踏着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树影”去“接近”少女的细节,也记得很清。这段文字有点像“梦里的游行”,写的其实是爱的渴望,是朦胧发生的相思心境。

最美的段落当然是后半部分写月光下“和她两人相对”的情形,作者此时似乎已经忘记了在对读者诉说,全然沉浸到初恋的感觉之中。十次有关“月光”的描写,这里就集中了九次。十四岁的“我”感觉“月亮好得很”,是因为心头有不能抑制的欢欣。“我”是“踏着月亮”,仿佛全由一种莫名的冲动支配,去到“她”家的。两人的聚会,是在“月光如潮水似的”浸满了一切的世界中,月光里的“她”有“大理石似的嫩脸”,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这当然也是一种特殊意境中的感觉。他们的沉默相对,不发一言,没有任何轻薄的邪念,只有深沉陶醉的感觉,那种感觉大概也因为有月光的包围⋯⋯一切都离不开月光,是因为月光在忆念中留下最深的印象,月光最能衬托并代表当时的那种柔和与幸福的心境,还有那种陶醉的恍惚。人的回忆往往这样,许多细节可能忽略了,淡漠了,但某些特殊的情味却又突出地浮现出来。“月光”的感觉在这里成了初恋的感觉,那是伤感而又温馨,在记忆的深处,极淡极淡的,恍惚迷离的,是同水一样的春愁。

忆旧的文字,特别是忆念青春岁月,很自然都会省略掉实际生活中有过的种种烦杂,独留下那些最让人心悸的人事印象,这种“历史的过滤”,便是诗的升华,普通人也会这样的。生活中有梦,梦是朦胧的,大约唯其朦胧,才更有诱人的美。在许多时候,忆旧便是梦,便是做诗。《水样的春愁》写的是极普通的事,但这是在忆念的梦中,在诗一般迷漫的月色里,所以那么迷人。郁达夫大多数创作都很袒露,求实求真,少加艺术打磨,但在这一类忆旧的抒情文中,更多地看到他深含内秀的一面,也更多地发现他的诗人的情性。

读《水样的春愁》,让我联想到鲁迅的《朝花夕拾》。特别是忆旧之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幽默,彼此有点相像,不同的是鲁迅更为雍容,郁达夫则有些恣肆,而且伤感。关于月光下的恋爱的描写,那种细腻深入是鲁迅作品中所没有的,倒是在周作人的一篇叫《初恋》的美文中,我们似曾相识,起码那种“春愁”的韵味,是近似的。1935年,郁达夫应当时流行的小品杂志《人间世》之约,写了一组自传,发表了七篇,只写到赴日留学那一段,《水样的春愁》是其中的第四篇。其他几篇也很美,篇名依次叫《悲剧的出生》(之一),《我的梦,我的青春!》(之二),《书塾与学堂》(之三),《远一程,再远一程!》(之五),《孤独者》(之六)和《大风圈外》(之七)。如果把这几篇“自传”联起来读,不光对郁达夫的生平有更多了解,也能更完整地鉴赏其后期散文文笔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