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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初读《湘西·凤凰》可能会有猎奇的等待。一般读地理博物志之类文字,都是这种心情。沈从文知道如何满足这种阅读期待,他这篇作品所注重的就是故乡凤凰民情风物的特异性,加上他有意用“仿古”的文体来讲述,读来就更添一份兴味。

开头,作者介绍凤凰的山川形势、民情物理和历史沿革,让读者先有轮廓的了解,所着眼却也是地域文化的特异性。作者格外提示读者注意,这地方因环境特别,至今仍保存许多历史残迹,而且当地的“人格与道德”似乎也和外界大不相同,应归入另一型范。这些特异性的介绍一下子将读者的兴趣激活了。不过作者在介绍他的故乡风物时并不那么冷静客观,而仿佛有点无奈惆怅。当写到落日时分独立孤城眺望远近残堡,依稀想见当年鼓角火炬传警告急的风景,一种面对历史沧桑的悲凉感油然而生。沈从文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可能还有意让读者时时感觉到,他在文体上的“仿古”正是为了酝酿和寄植这种历史感。其所产生的实际阅读效果是很强的。例如,开头概述时所采取的空间延展式记述结构,连同那简约古朴的句式,对景致或民俗某些细部所作的写意传神的勾勒,都不禁使人联想到《山海经》或《水经注》。边读边在古今“互文”比照中体味那古典风致,就可能愈发加重历史的沧桑感,逐渐进入了湘西凤凰特异的地域文化氛围。

沈从文在《湘西》题记中曾说过,他的这些作品包括《凤凰》不过是献给外来的过路人的一点“土仪”。然而读下去,我们发现作者并不情愿只当导游,也不满足于向外人介绍故事的趣味,在文章的深层总能感到蕴蓄着―种对理解和沟通的渴求。外界对湘西是有过种种偏见与荒唐传闻的,人们甚至歧视性地将湘西视作充满迷信和凶险的“苗蛮匪区”。沈从文写《湘西》的始初意图也为了辟谬理惑,纠正外界的偏见。不过沈从文又似乎有点寂寞,缺乏沟通的信心:在他看来,让外人以科学的眼光理解和认识湘西的奇风异俗并不困难,然而要通过这些风习的研究去深入体察一种特异的人文传统,却又并非易事。

细心的读者会体谅沈从文这层苦心。《湘西·凤凰》用主要的篇幅那么认真细致地介绍被外界视为迷信野蛮的民情习俗,原来是要说明和理解一种尚有原始生命力的人格道德型范,一种少有现代物质文明浸染的生命形态。因此读这些习俗的实录,既要着眼于奇趣,又最好能深入发掘“奇”中的人文价值,感悟“奇”中的美丽诗意。

在作品的中间部分,作者重点记述考证了苗人“放蛊”、“行巫”和女子“落洞”三种异俗,并一一从心理学上分析了根因,揭去了神秘的外衣。沈从文并不简单断定这些习俗是“迷信”和愚昧,而宁可理解为是当地某种普遍性的社会心理的记载与折射,是原始性的思维方式和特殊的生命形式。例如“行巫”,在外界容易被当作是游民懒妇骗钱谋生的职业,而在凤凰则通常是心理病态的结果,最终成了“迫不得已”而又有真诚追求的一份社会“工作”,因

[1]①本文收入赵园主编《沈从文名作欣赏》,和平出版社出版。

为社会也真诚地承认和需求一种“人鬼之间的媒介”。又如女子“落洞”自尽,沈从文从性压抑引起的心理变态作了解释,而又着重从文化意义上去理解这种“人神错综”的思维方式。沈从文指出“苗族半原人的神怪观”直接影响当地人的思维和生活,而以外界现存的观念是很难理解这种人神错综的现象的。这恐怕不无道理。就像一般文明社会的读者难于理解《百年孤独》(马尔克斯)中所展示的南美魔幻与现实交融的世界,外界人理解湘西的奇异风习也总是有点隔阂的。人们容易见到神秘习俗背后隐藏的悲剧,却看不到也隐藏了动人的诗。沈从文的考证如果只是干巴巴的科学分析,那就太没趣了。他是力图将这些习俗的“原生态”真实呈现,好让读者感悟其中“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这样,习俗的考证记述就被赋予了审美意义,读者的趣味追求得到了诗意的升华。

由于前述原因,关于习俗的记述就一改原有的类似地理博物志的文体方式,情节性和故事性的成分大为增加。这一部分怪异习俗的整理记述是那样,轻拔朴讷、恍然生动,很有点《搜神记》《幽明录》一类“志异”小说的韵味。例如写女子“落洞”自尽前的幻觉,连耳闻箫鼓,两眼放光,周身散发香味和心态羞怯恐惧等,都有生动记述,既是实录,又不无想象和附会,这样又更显示出凤凰人文景观的颖异,传达那种浪漫情绪和宗教情绪合一的境界,也才更能促发读者的兴味与感悟力:在幽明不分、人神错综的氛围中去“悟”得当地的人文精神,真正理解湘西凤凰的地域文化特质。

由这种兴味继续下去,到文章最后部分进入了全篇的“阅读高潮”。最令人难忘的是对“最后一个游侠者”田三怒形象的刻画。到底小说家手痒,沈从文似乎越写越放手,干脆放弃原先地理博物志的笔法,而改用类似《史记》为人物作传的写法,以种种轶闻奇事的连缀记述去突现一个“英雄”的毕生。文中抓住富于性格特征的行为模式和相应的轶事细节,仿佛国画中的大写意,以粗笔略加勾画,却神态毕现,高简峻奇。如写田三怒英勇鸷悍,威震湘西,平时待人却谦谦然如一“秀弱小学教员”;写他因一言拂逆而杀人,可是面对醉汉的当众辱骂却又毫不怪罪;写他遭暗算连中冷枪却不失豪气,临死前仍不忘训斥刺客不是男子等,都极有传奇色彩,确如太史公传记中人。在这里,田三怒这个人物典型实际上成了湘西凤凰人特异品格气质的象征,沈从文最终把凤凰人的体气精神归结为“游侠遗风”。以一个“英雄”游侠的故事结尾,那阔大悠远的湘西历史仿佛在刹那间定格,读者忽然发现可以那样简明清晰地理解湘西,和湘西的人文精神沟通。

可惜这毕竟是“最后一个”“英雄”。沈从文讲述完他的故乡,感慨昔日湘西人那种悍、豪爽的精神品性与古朴、自在的生存方式,已经日见衰落失传,难免有“英雄老去”的喟叹。也许沈从文是过于保守而又太偏爱故乡的传统了,所以才有这种失落感。然而读完《湘西·凤凰》,读者如果由沈从文的感慨引而思考一个问题,即现代物质文明的进步所要付出的代价问题,是否也有无奈的怅惘和隐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