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寡妇们
沃伏纳格①说过,在所有的公园里,都有些小路,主要是那些壮志未酬的人、怀才不遇的人、荣誉旁落的人、心灰意冷的人,即所有那些情绪纷乱和厌弃交往的心灵,经常前来光顾,在这些人身上,暴风雨的最后叹息还在轰鸣,他们远远地避开嬉笑之人和有闲者的傲慢目光。这些阴凉的隐居之地,是生活的跛子们相会的地方。
① 沃伏纳格(Luc de Chapiers Vauvenargues,1715—1747):法国作家、人性学者,其传世之作为《箴言集》。
诗人和哲学家尤其喜欢把他们贪婪的臆想引到这些地方。这些地方有着可靠的精神食粮。因为,就像我刚才暗示的那样,如果有什么地方他们不愿光顾,那一定是富人们寻欢作乐的场所。闲极无聊的喧闹丝毫吸引不了他们。相反,他们却身不由己地走向那充满孱弱、毁灭、伤感和不乏弃婴的地方。
阅历深久的目光从来不会受骗。从这些郁郁寡欢或颓丧绝望的面孔上,从这些凹陷和暗淡或闪耀着斗争的最后光芒的眼睛里,在这些步履缓慢和颤颤巍巍的行进中,这种目光会一下子识破无数被欺骗的爱情故事、无数忠心被负的故事、无数劳而无偿的故事、无数屈辱地和不声不响地忍受着饥寒的故事。
在那些无人落座的长凳上,您曾看到过一些穷困的寡妇吗?不论她们是不是戴着孝,她们都很容易被认出。此外,在穷人家的丧事中,总会缺少某种东西,总会缺少某种和谐,这会使丧事更为悲惨。穷人的丧事不得不节哀从简,而富人的丧事则大讲排场。
什么样的寡妇最凄惨和最令人悲伤呢?是拉着一个她不能与之分享其梦幻的孩子的寡妇呢,还是只身一人的寡妇?我不知道……有一次,我长时间地跟在这样一位痛苦的老妇人后面;她步履坚定,腰板直挺,上身围着一条旧披肩,表现出一副斯多噶派①的高傲。
① 斯多噶派:禁欲主义的代名词。
她由于绝对的孤独,显然注定要为恪守老寡妇的习惯而生活一辈子了,而她品德中的男子气魄又为她的严肃劲儿增添了一种神秘的动人之处。我说不准她在哪家可怜的咖啡馆和以什么方式就餐。我尾随她到了阅览室;我长久地窥视着她,只见她用先前满是泪水而此时却极为活跃的眼睛,在杂志中寻找着具有深度趣味和适合个人口味的消息。
终于,在一个迷人的秋日下午,在人间的懊悔与记忆大量倾泻的天空下,她坐在公园的偏僻角落处,远离人群来听一场音乐会,那里正演奏一曲巴黎人喜爱的军乐。
也许,这正是这位无辜的老妇人(或这位纯洁的老妇人)的一点点乐趣,也许这正是从她那些沉闷的日子里获得的一种安慰。在她的日子里,没有朋友、没有话语、没有欢乐,这是上帝降临给她的日子,也许已经许多年了!每年三百六十五次!
还有另外一位:我无法不对拥在一处公共音乐厅周围的大批贱民投去目光:即使不是用普遍同情的目光,至少也是好奇的目光。夜空下,乐队演奏着喜悦、欢快或抒情的乐曲。舞裙飘闪,目光交会;有闲者,由于恼于无所事事而摆动着身体,装出一副沉醉在音乐之中的样子。这里,只有富家之人,幸福之人;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显示和启迪纵情生活的惬意与快乐;什么都没有,而只有一伙贱民依靠在外侧栅栏上,免费捕捉着随风而来的一点点音乐,观望着厅内辉煌的场面。
富人的快乐从穷人的眼底深处反映出来,这总是件有意义的事。但是那一天,在这些身着工作服和花布衣的平民百姓中,我看到了这样一个人,其高贵的作派与这平庸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一位妇人,个子高大,举止不凡,神情高傲,在以往贵族美女的群谱中,我不记得曾见过能与她相比的人。她的全身散发着显示高傲贞操的香气。她的面孔悲苦而消瘦,这与她穿着重丧孝服极为和谐一致。她也像她与之混同而她视而不见的庶民一样,用深沉的目光看着那些光彩照人的人,她一边听着,一边慢慢晃动着脑袋。
多么古怪的场面!我自言自语地说:“可以肯定,这种贫穷,再穷,也不会接受令人作呕的节省;那副高贵的面孔向我担保了这一点。那为什么她情愿待在与她极不协调的地方呢?”
但是,在我怀着好奇心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悟出了其中的原因。高个子寡妇领着一个孩子,像她一样穿着黑丧服;入场票虽然不贵,但也许足可以为小孩子买点需要的东西,或许还可多买一种玩具。
她将徒步回家,思考着,梦想着,一个人,总是一个人;因为那孩子好吵闹、只顾自己、没有温情、没有耐心;他甚至不能像纯粹的动物——例如狗和猫——那样,充当痛苦的孤独者的知心朋友。
(二)老街头艺人
到处,都是休闲的人群在侃谈、交游、喜不自禁。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长时间以来,那些街头艺人、杂耍艺人、驯动物者和流动摊贩,都寄希望于这样的日子,以便捞回当年淡季所造成的损失。
在我看来,在这种日子里,老百姓似乎忘记了一切,包括痛苦与劳作;他们变得跟孩子们一样。在小孩子们看来,这一天是放假的日子,可以把对学校的惧怕抛开二十四个小时。对于大人来讲,这是与生活中的恶势力达成的一项停战,是每日的不平和挣扎中的一种间歇。
就连上流社会人士和从事精神工作的人,都难于避开这种五十年一庆的民间节日①的影响。他们情不自禁地享用着在这种无忧无虑的气氛中属于他们的那份。而我呢,作为真正的巴黎人,我从不放弃浏览在这种盛大节日里活跃非凡的所有小货栅。
① 是犹太教的一种节日。
实际上,这些小货栅之间进行着激烈的竞争:那里充满了尖声的吆喝、如牛似犬的喊叫。人的叫声,铜器的击响,烟火的爆响连成一片。小丑和愚仆们由于风吹日晒和雨淋而变得黑瘦干瘪的面庞不断地痉挛着;他们像对演出效果充满自信的喜剧演员,胸有成竹地倾吐着带有莫里哀式的庄重而笨拙的诙谐劲儿的戏言与笑语。那些大力士们个个在炫耀着他们巨大的臂膀,神气活现地穿着为今天的场面而在前一天洗好的紧身衣。那些美如仙女和公主的舞女们,在小提灯的照耀下跳跃着,单足旋转着,舞裙洒满金光。
到处是光亮、灰尘、喊叫、欢乐和嘈乱;一些人在花钱,另一些人在赚钱,他们都兴高采烈。孩子们为了得到几根棒棒糖而拉拽着母亲的裙边,或者为了看到像神明一样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术师而骑到父亲的肩膀上。到处飘散着一种油炸食品的气味,它压过了一切芳香,成了这个节日的香火。
在一排货栅的最尽头,我看见一位可怜的艺人,驼着背,虚弱无力——他是个衰弱的老人,依靠在茅屋的柱子上,他就像出于羞愧而自己远离了华丽场面。这间茅屋比最呆笨的野人的茅屋还要凄惨,屋内两段蜡烛头,流着蜡脂冒着烟气,更显其穷困潦倒。
到处是欢乐、交易、放荡;到处在显示着第二天的面包已有保证;到处是生命力的疯狂的爆炸。而这里,是绝对的凄惨,令人生畏的是,这种凄惨被饰以滑稽的褴褛外衣:在这种惨状中,不是艺术,而是需要更导致了强烈的对比。他不笑,可怜的人!他不哭,他不跳舞,他不比画手脚,他不喊叫;他唱不出任何歌曲,不管快乐的,还是悲怆的,他不哀求任何人。他不吭声,一动不动。他放弃了希望,他认输了。他的命运已成定局。
可是,他向人群和光明投去了多么深情、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目光,那流动的人流和光影就距他令人厌恶的凄惨景状几步之遥!我感到我的喉咙被歇斯底里的大手掐住了,我觉得我的目光被不肯落下的泪水封住了。
怎么办呢?又何必去问这位不幸的人,在这散发着臭气的黑暗之中,他会在那破烂的幕帐后面搞出什么逗人的把戏,或是让人看到什么出色的奇迹呢?说真的,我不敢去问;而且,即使我胆怯的原因可能使您发笑,但我承认,我担心使他受到侮辱。最后,在我被混乱的人流裹挟远去之前,我路过他那里时决定放下几个钱,同时希望他能猜到我的意图。
在回家的途中,这一身影始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尽力分析着我突然产生的痛苦,自言自语地说:我刚才看见了一位老文人的形象,他继同代人之后仍活在世上,而在那一代人中是曾叫人开心的人;他还是一位老诗人的形象,他没有朋友,没有家庭,没有孩子,他因贫困和众人的忘恩负义而失去了光彩,他的小棚屋健忘的世人早已不再踏入!
(三)糕点
有一次,我在旅行。周围的景致壮丽不凡,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这时,我的心灵产生了一种感觉。我的思绪如这空气一样轻盈地飘飞着;那些低级的激情,比如仇恨和世俗的爱,这时也像在我脚下的深渊中穿行的云一样远去;我觉得,我的心灵像包容我的苍穹一样广阔而纯净,对尘世间事物的记忆变得淡漠,远远退去,就像远处另一山坡上难以听到的牲畜的铃铛声。在水色深得发黑的小湖上,有时云影掠过,就像行空巨人的披风映在水面上。现在想起来,这种少有的庄重感觉,产生自完全彻底的沉寂。所以,我当时既高兴又有点害怕。总之,由于周围环境的动人之美,我感到我与世界和与我自己处于完全的平和之中;我甚至相信,以我这种极乐心境和对尘世间一切苦难的忘怀状态,我终于不再认为那些扬言人生来本是善良的报纸是荒唐可笑的;——这时,由于不可救药的肉体的要求,我想要休息片刻,减缓因长时间登攀而引起的饥饿。我从衣袋里拿出一块面包,一个皮杯子和一小瓶酏剂,那时的药剂师把这种酏剂卖给旅行者,为的是他们需要时就可掺着雪水饮用。
我正静心地切着面包,一个极微弱的声音使我抬起了眼睛。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他蓬头垢面,两只深凹的胆怯又像是哀求的眼睛贪婪地盯着面包。我听到他低声而沙哑地吐出两个字:糕点!我听到他这样美誉我的几乎是白色的面包,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于是,我切了一大块给他。他慢慢地走过来,两眼不离他垂涎的东西;然后,他用手突然地抓了过去,赶紧后退了几步,就好像他认为我的施舍不是真的,或者认为我已经有些后悔了。
可在这时,他又被另一个野孩子推倒,这个孩子不知是从哪里蹿出的,与前一个极为相像,似乎就是他的孪生兄弟。他们俩在地上打着滚,争抢着那珍贵的战利品,谁都不肯让出一半给自己的弟兄。第一个气急败坏,揪住了第二个的头发;第二个则咬住了第一个的耳朵,随后用土语骂了一声,吐出了一块鲜红的东西。糕点的合法占有者试图用小手去抠抢夺者的眼睛;抢夺者则使出全身力气用一只手掐住对手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把胜利果实往衣袋里装。可是,败者从绝望之中振作起来,站起身,一头撞在胜者的肚子上,把他撞翻在地。何必去描述一场丑陋的战斗呢?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实际上似乎超过了他们年幼的力气允许的程度。糕点不时地易手,又不时地从这个衣袋装到那个衣袋;可是,唉!它的大小也在变化;到最后,在他们精疲力竭、气喘吁吁、鲜血淋淋、已不可能再继续争抢下去的时候,说实在的,已无任何战争理由存在了;那块面包已经消失,完全变成了渣子,就像与之混同的砂粒一般。
这个场面使景致黯然失色,而我在看到这两个孩子前的愉快心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久久地感到痛苦,不住地重复着这样的话:“有那么一个高贵的国度,在那里,面包被称为糕点,这种食品极为少见,以至于能引发一场完全是兄弟间自相残杀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