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钟表
中国人从猫的眼睛里看时辰。
有一天,一位传教士走在南京的郊区,发现忘记了带表,便问一个小男孩几点了。
这位天国的淘气鬼先是迟疑了一阵;接着,改变了话腔,回答说:“我马上告诉您。”不一会儿,他抱着一只大猫回来了。正像有人说的那样,他看着猫眼的眼白,毫不犹豫地说:“还没完全到中午呢。”确实如此。
对于我来说,不管是夜间还是白天,不管是在无限光明之下,还是在深沉的黑暗之中,如果我俯身去看漂亮的费利娜①(这个名字起得再恰当不过了)——她既是女性的光荣,又是我心中的骄傲和抚慰我精神的芳香——我总是在她迷人的眼睛深处清晰地看出时间,那是永远不变化的时间,是宽阔、庄严、博大如宇宙、无分秒刻度的时间——这一静止的时间,在钟表上是找不到的,然而却轻如一声叹息,疾如一道目光。
① 费利娜(Féline):原为猫科动物的总称,许多研究者认为作者以此名来指一位真实存在的女性。
在我的目光盯住这美丽的表盘时,如果有哪位讨厌之人前来打扰,如果有哪位不道德和不可容忍的神怪和哪位不识时务的恶魔来对我说:“你在细心地看什么?你在这个存在物的眼睛里看什么?你看到时间了吗?公子哥儿?”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的,我看到时间了;现在的时间是永恒!”
夫人,这难道不是一段真正值得奖赏并像您一样富有夸张色彩的恭维话吗?实际上,我过去就很高兴美化这种做作的奉承。但是,我不会要求您回报我什么。
(二)头发中的半球世界
让我长时间、长时间地闻着你头发的气味吧,让我把整个面孔埋进你的头发里吧——就像口渴的人一头扎入泉水之中,让我用像散发着香气的手帕一样的手抚摩你的头发吧,为的是在空气中摇醒记忆。
要是你能知道我在你头发里所发现的一切,所感觉到的一切和所听到的一切,那该多好啊!我的心灵在芳香之中旅行,就像别人的心灵在音乐中旅行一样。
你的头发包容着一个完美的梦,梦中满是风帆桅影;你的头发包容着无数的大海,海上季风把我带到环境迷人的地方。那里,天空更蓝、更深邃;那里,空气被果实、叶片和人的皮肤所熏香。
在你秀发的海洋中,我模糊地看到一个港口。那里,满是哀伤的歌,拥挤着来自各个国度的彪形大汉,泊靠着各式各样的船——这些外部形式在弥漫着永恒炎热的苍穹之下,显示着船只的精美而复杂的构造。
抚摩着你的头发,我又一次想起待在漂亮船只的舱房里、在花瓶与凉水壶之间、于长沙发上,被港口难以察觉的波动摇晃时所产生的那种倦怠情景。
在你秀发炽热的火炉中,我吸着掺有鸦片和白糖的烟草气味;在你秀发的夜色中,我看见无尽的热带的蓝天在闪光;在你秀发的长满茸草的海岸边,我陶醉在柏油、麝香和可可油混合而成的气味中。
让我长久地衔住你乌黑粗大的辫子吧。当我轻轻地咬着你富有弹性难以理顺的头发时,我似乎觉得我是在嚼吃着记忆。
(三)邀游
有一个美好的国度,就是传说中理想中的乐土,我一直梦想着与一位旧情人一起去那里旅行。那里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弥漫着我们北方的薄雾,可以称其为西方的东方,欧洲的中国。在那里,热情而多变的想象越是纵横驰骋,它就越是耐心而顽强地为这块土地点缀上精巧而娇美的植物。
那是一处真正的乐土。那里,一切都是美好的、绚丽的、宁静的、宜人的;那里,豪华乐于反映在条理之内;那里,生活显示着丰富与甜蜜;那里,混乱、嘈杂和意外均被排除干净;那里,幸福与安宁结缘;那里,菜肴本身也充满了诗意,既脂厚油滑又刺激食欲;那里,一切都像是您,我亲爱的天使。
你了解在冷静的悲苦之中征服我们的这种高烧病症吗?你了解这种对于陌生之地的思恋吗?你了解好奇心的烦恼吗?那个地方与你相像;那里,一切都是美好的、绚丽的、宁静的和宜人的;那里,西方的中国在想象中建立和装饰;那里,生活显示着甜蜜;那里,幸福与安宁结缘。应该去那里生活,应该去那里死亡。
是的,应该去那里呼吸、梦想和借助于无限的感觉去延长时间。一位作曲家谱过《邀舞》①;能谱出可献给心爱的女人和选定的小妹的《邀游》的人,又是谁呢?
①《邀舞》:德国作曲家韦伯(Weber,1786—1826)的代表作。
是的,那种气氛之中最适宜生活——那里,较缓慢的时间容得下更多的思想;那里,钟表以更深沉、更有意义的庄严声响在鸣报着幸福。
在一些光亮的壁板上,或在一些华丽而不耀眼的金色皮革上,不显眼地画有一些内容快乐、恬静和蕴涵深刻的画面,它们犹如创作它们的艺术家的心灵一样。夕阳的光辉透过美丽的帷帘和由无数方框组成的精工细作的高大窗户,给餐厅或客厅洒满了金色。家具宽大、奇特、古怪,都装有暗锁和机关,犹如工于心计的心灵。玻璃镜子、金属构件、金银制品和陶瓷制品为眼睛演奏着一曲无声而神秘的交响乐;从各种物件上,从各个角落里,从抽屉的缝隙和帷帘的褶子里,散发出一种奇特的芳香,即一种苏门达腊的勿忘草的芳香,这种芳香正像是这房子的灵魂。
我告诉你,那是一处真正的乐土,那里,一切都是富足的、清洁的和光亮的,就像一件美丽的铠甲、一套精制的餐具、一件光灿灿的金银器、一件五颜六色的首饰!世上的财富都向那里汇聚,就像一位勤恳辛劳而又配得上享有整个世界的人的家。这是奇异的地方,它胜于其他所有地方,就像艺术高于自然那样,在艺术中,自然被梦幻所改变,它得到了修正、美化和改造。
让那些园艺学的炼丹士们去寻找、去一再地寻找他的幸福之极限吧,让他们去不停地向后推移这种幸福之极限吧!让他们出六万、十万弗罗林的高价,付给能帮助实现他们野心的人吧!可我,只找到了黑郁金香和我的蓝色大丽菊!无与伦比的花啊——久别重逢的郁金香、富有寓意的大丽菊,不正应该到那静谧安逸、富于幻想的美丽国度去生长、去开花吗?这样,你们不就会被你们的同类所簇拥吗?你们不就能——按照神秘学家们的说法——在你们自己的对应物上反照自己吗?
梦幻!总是梦幻!心灵越是满怀抱负,梦幻就越是使之远离。每个人身上都含有天然鸦片的成分,它不停地分泌和更新。而且,从生到死,我们总共有多少小时是充满了积极的快乐?多少小时是充满了成功的和果断的行动?难道我们要永远在我的精神所绘出的这幅图画——与你相像的这幅图画——之中生活和度日吗?
这些财富,这些家具,这种奢侈,这种秩序,这些芳香,这些奇特的花,就是你。这些大江大河,这些静静的渠水,还是你。这些顺流而下的大船,都装满了财宝,水手们在那里哼着单调的歌,这些都是在你高耸的乳房上安睡或是生成的我的思想。你温柔地将它们引向无限的大海,你的清澈美丽的心灵映照出天空的深邃——而当它们疲惫于起伏的波涛饱魇于东方的珍宠,它们便返回出生地港湾,依然是我的思想,丰饶之后,由无限走向你。
(四)穷人的玩具
我想谈一谈一种天真无邪的消遣。娱乐活动,很少是无罪孽的!当您清晨决定去大路闲逛时,请您用花一个苏①就可以买一件的那些小物品装满您的上衣口袋,如用一根线就可以牵动的平板小丑,在砧子上敲打的铁匠,骑士与尾巴是响笛的战马;在你沿酒吧而走、在树下止步的时候,请您向遇到的天真而穷困的孩子们发放这些东西。您将看到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最初会不敢拿;他们不敢相信会喜从天降。接着,他们的手便猛地抓抢礼物,然后一哄而逃,就像一群懂得提防的猫把您扔出的肉块衔到远处去吃一样。
① 苏,法国货币名称。四十个苏合一法郎。
在靠近一条大道的一处很大的花园栅栏后面,可以看到花园的尽头出现一座太阳下美丽迷人的白色城堡,那里站着一个小孩子,他漂亮又精神饱满,穿着艳丽的乡村服装。
阔绰奢华、无忧无虑和习惯性的富贵表现,使得这样的孩子如此俊美,致使有人认为他们与一般家庭或贫苦家庭的孩子不是用同一种材料构成的。
在他身边的草坪上,躺着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它像它的主人一样精神饱满。布娃娃涂着漆,抹着金,穿着粉红色裙子,帽子上插着羽翎、缀着宝珠。可是,小孩子却不理会他可爱的玩具,而是正看着什么。
在栅栏的另一侧靠大路的地方,在刺蓟和荨麻之间站着另一个孩子,他肮脏,瘦小,烟灰色的皮肤,完全像是一个贱民儿童——就像一位鉴赏家能够探查到清漆之下的理想绘画,一双公正的眼睛如能把令人厌恶的贫苦锈色揩洗干净,它就该能从这个孩子身上发现美。
这些象征性的铁栅分出了两个世界,通过这些铁栅、大路和城堡,穷孩子向富孩子展示着他自己的玩具,而富孩子则贪婪地看着,就像看一种稀有和不曾见过的东西。然而,这个脏孩子在一个铁笼子里戏弄、挑逗和晃动的玩具,竟是一只活的老鼠!孩子的父母大概是出于节省的考虑,从生活本身弄到了这个玩具。
这两个孩子亲热地嬉笑着,他们的牙齿都同样的白净。
(五)仙女的赠礼
这是仙女们的盛大聚会,为的是把礼物分配给二十四小时前降世的所有新生儿。
这些年老而性情多变的命运女神,这些古怪的快乐与温存之母,她们神态各异,极不相同:这一些面色阴郁,闷闷不乐,那一些嬉笑欢谑,狡黠机灵;这一些年轻,自来就一直青春常驻;那一些年迈,就一直老态龙钟。
所有信奉仙女的父亲们都来了,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新生儿。
天赋、能力、好运、不可战胜的机遇,都汇聚在了讲台一侧,就像授奖时奖台上的奖品一样。所不同的是,这些奖品并不是对于付出努力的报偿;相反,是对尚未生活过的人的一种赏赐,这种赏赐能决定其命运,可以给他的一生带来幸福或痛苦。
可怜的仙女们忙得不亦乐乎;因为索求的人很多,而介于人类和上帝之间的这些人,则像我们一样服从于可怕的时间及其无限的后续性法则:日、时、分、秒。
实际上,这些仙女就像大臣们被召见之日那样惊愕,或像当铺店员在允许无偿索回当物的国庆节之日那样惶恐。我甚至觉得,她们会不时地看看时针,那种不耐烦劲儿,比得上早晨一开庭就想着吃饭、家庭和他们可爱的拖鞋的人间法官。在超自然的法庭里,如果有一点仓促或偶然的话,那么,在人间的法庭上,有时出现同样情况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自己就该是不公道的判官。
于是,在那一天,就出现了某种差错,如果仙女们明显而永恒的性格就是谨慎而不是任性的话,那么,这些差错就太古怪了。
因此,像磁石一样吸引财富的能力,便判给了一个富豪家庭的唯一继承者,这个人虽然没有任何怜悯意识,但对于可见财富也没有任何贪欲,到头来他会因万贯家产而困惑。
因此,爱美之心和诗才便给予了一位忧郁的无赖的儿子,这个无赖现在是位采石工。无论怎样,他都不可能帮助其不幸子孙提高能力和减轻其各种需求。
我忘记告诉您,礼物的分配在这种庄严时刻是不需要点名的,而且没有一种礼物可以被拒绝。
这些仙女们都站了起来,认为她们的工作完成了;因为一件礼物都没有了,没有任何施舍可以扔给人类的幼子了。这时,一位老实人——我认为是一位可怜的小商贩——站了起来,抓住最靠近他的一位仙女的五彩云衣,高喊道:
“喂!女士!您把我们忘了!还有我的小孩子呢!我不想空手回去。”
仙女显得有些困惑,因为什么都没有了。不过,她及时地想起了一条很著名的法则,尽管它在超自然世界很少使用——在这个世界中,常住着些作为人类朋友的触摸不着的神灵,它们经常不得不迎合人类的激情,如仙女、地神、蝾螈、男气神、女气神、男水神、女水神——我想说的是,这样的法则,其在与此相似的情况下,也就是说在礼物穷尽的情况下,能赋予仙女再次提供特殊补加礼物的能力,只要她能充分想象,就可立即创造出来。
于是,善良的仙女便以与其地位相称的泰然口气回答道:“我给你的儿子……给你的儿子……讨人喜欢的天赋!”
“可是怎样讨人喜欢?讨谁的喜欢?为什么讨人喜欢?”小贩一个劲儿地问,他大概是只能进行极普通推理的人,无法上升到对荒谬逻辑进行思考的程度。
“因为!因为!”仙女生气地反驳道,并转过了身去;在她赶上伙伴时,她对她们说:“这个自不量力的矮小法国人,他想知道一切,在为儿子获得最好的礼物之后,竟提出和讨论一些不能讨论的问题,你们怎么看这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