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欲念或情爱,财神与荣誉
两位漂亮的撒旦和一位极不寻常的女魔昨夜登上了神秘的阶梯——地狱正是通过这个阶梯攻击熟睡人的弱点并与之秘密沟通的。然而,他们竟容光焕发地站在了我的面前,就像站在颁奖台上那样。从这三个人物身上发出一种硫的光泽,这使他们在昏暗的夜色中极为明显。他们是那样自负,那样充满威力,我一开始竟把他们当成三位真神了。
第一位撒旦的面孔是一副男女参半的嘴脸,而在他身体的线条之中,亦有昔日巴克科斯①的柔媚。他的美丽而憔悴的双眼,透出阴郁而恍惚的神色,就像是在暴雨之后还带着沉重泪珠的紫罗兰,而他张开的嘴就像热气腾腾的香炉,从里面散发出宜人的香气;每当他叹息一次,带有麝香气味的昆虫就一边飞一边随着他呼吸的活力熠熠闪光。
① 巴克科斯:古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他穿着绛红色的外衣,腰间围着一条闪闪发光的蛇,蛇高扬着头,缓缓地向他转动着炯炯发光的眼睛。在这条活的腰带上,相间悬挂着灌满不吉祥液体的小瓶和光闪闪的尖刀与外科手术器具。他的右手拿着另一个小玻璃瓶,里面盛着一种闪光的红色物体,瓶上的标签写着这样古怪的话:“喝吧,这是我的血,是上等的补药。”他的左手握着一把小提琴,大概是他用来抒发快乐、吟叹痛苦和在狂舞之夜传送他的疯狂喜悦之情的。
在他的脚腕儿上,拖着几个有断口的金链环,而当由此引起的不适迫使他低头的时候,他就扬扬得意地注视着像是精工细作的宝石一样闪亮和光滑的脚趾甲。
他用无法抚慰的痛苦目光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潜在的醉意,他以唱歌的语调对我说:“如果你愿意,如果你愿意,我就让你成为心灵的主宰,你将是有生命物质的主人,甚至胜过泥塑家对于泥土;你将感受到一种不断增加的快乐,即从自身出来又在他人身上忘形和诱惑他人的心灵,直至与你的心灵融合在一起的快乐。”
我回答说:“非常感谢!我并不需要这些便宜货,它们并不比可怜的我更值钱。尽管我羞于回忆,但我什么都不想忘记;而且,老妖怪,虽然我可能不认识你,但你神奇的刀剪,你可疑的小瓶,你绊脚的链环,都明确地说明你的友情并不纯真。请收回你的礼物吧。”
第二个撒旦既没有这种悲苦和嬉笑的神情,也没有这样讨好别人的巧妙方式,更没有这种精巧而芳香的美态。他个头高大,宽大的脸上没有眼睛,大腹便便盖住了大腿,全身皮肤都镀有金色,闪闪发光,像是刺有花纹,又像是刺有一群小小的活动人像,它们都表现着人世间各种形式的悲苦。有些干瘪的小人情愿挂在一个钉子上;有些丑陋瘦弱的侏儒,其哀求的目光比其颤抖的手更适合索求施舍;还有一些年迈的母亲,她们抱着早产的婴儿,婴儿的嘴衔着她们干瘪的乳房。还有一些其他的人物像。
肥胖的撒旦用拳头捶打着他的大肚皮,发出一种悠长而响亮的金属铿锵声,其尾音却变成了由无数人的声音汇成的模糊不清的呻吟。他大笑着,恬不知耻地龇着锈坏的牙齿,这种笑是一种大声的傻笑,就像所有国家中的某些人在吃得过饱时出现的状况。
他对我说:“我可以给你一件东西,它可以获得一切、赢得一切,代替一切!”说完,他拍打了一下那可怕的大肚皮,响亮的回声为他粗鲁的话做了注脚。
我厌恶地转过身,回答说:“我不需要借任何人的苦难来获得个人的快乐;我不接受饱含痛苦的财富,那财富就像糊墙纸,带有你皮肤上表现的所有不幸。”
至于那位女魔,要是我不承认一见她就认为她具有古怪的魔力,那我就是撒谎了。为了名状这种魅力,我只能再好不过地立即把它比之于那些非常漂亮的女人的魅力。那些女人不会再衰老,而其美貌则总保留着给予人强烈感觉的那些废墟的魅力。她的神态既专横又笨拙,而她的眼睛虽然暗淡,却饱含着迷人的力量。最使我吃惊的,是她那神秘的嗓音,我从中再次回想起了最美妙的女低音,我也再次听到了经常饮用烧酒时喉咙发出的沙哑声。
“你想领教一下我的威力吗?”这位假女神用她那迷人却又使人觉得不太正常的语调说道,“那你就听着。”
于是,她用嘴叼起一个巨大的铜号,像芦笛一样,铜号上挂满了缀有世上所有报纸名称的带子。她就用这把铜号喊叫着我的姓名,那声音就这样穿过空间,犹如成千上万的雷鸣,然后从最远处的星球传来了回声。
“喔唷!”我说,我有一半被征服了,“这太珍贵了!”但是,在我仔细地审视这位迷人悍妇的时候,我模糊地觉得,我认识她,因为我曾见过她与我认识的几个怪人碰杯;铜号的沙哑声音在我的耳际唤起了我对于另一被糟蹋的铜号的模糊回忆。
于是,我轻蔑地回答说:“滚开!我活在世上并不是要娶我不愿指名道姓的某些人的情妇做老婆的。”
的确,我有权对如此勇敢的忘我精神感到自豪。可不幸的是,我醒来了,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自言自语地说:“说实在的,我一定是沉沉地昏睡了过去,才表现得这么认真。啊!要是他们能在我醒着的时候来,我决不会如此挑剔!”
于是,我高兴地恳求他们,请他们饶恕我。我表示,为得到他们的恩惠,只要需要,他们可以经常污辱我;但是,大概是我过分刺伤了他们,因为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二)黄昏
太阳落山了。因一天劳作而疲倦不堪的可怜的人们迎来了伟大的平静;现在,他们的思想染上了黄昏时柔和而模糊的色彩。
可是,一声长长的嗥叫穿过傍晚透明的云霓,从山的高处传到了我的阳台上,嗥叫声里包含着无数不协调的叫喊,是空间把它们变成了一种凄凉的和谐,就像涨起的潮声的和谐,或像是正在来临的风暴的和谐。
那些夜晚不能使之平静、像夜猫子一样把夜的来临当作狂舞信号的不幸的人们,是谁呢?这种不祥的猫头鹰叫声是从栖在高山上的昏暗的疯人院传来的;而每天晚上,在我吸着烟,注视点缀着片片房屋的寂静的空旷峡谷时,每面窗户都在说:“现在,这里是安宁,是家庭快乐的时刻!”这时,风在高处呼啸,我惊讶于仿如地狱的谐音。
黄昏使疯子兴奋。——我想起我曾有两个朋友都因黄昏而生了大病。一个无视友谊与礼貌,像是野人那样粗暴地对待偶然遇到的任何人。我看见他把一只挺好的熟鸡向一位旅馆老板的头上扔去,他认为在鸡上看到了什么骂人的象形文字。夜晚,本来预示着极大的快乐,却使他失去了最香美的东西。
另一个,是位受过挫伤的野心勃勃的人,随着太阳落山,他变得更为刻薄、更为阴郁、更爱戏弄人。他在白天还是那样宽容和与人为善,到了晚上,却变得冷酷无情;他不仅把他的黄昏癖疯狂地用于别人,而且也用于自己。
第一个人死于发狂,死时已到了不认识妻子和孩子的程度;第二个后来则总是不安于持续的烦闷,即使他能得到所有的共和国和所有国王赐予的荣誉。我认为,黄昏也会点燃他对空想荣誉的强烈渴望。黑夜虽然为他们的精神罩上黑暗,但却在我的精神上燃起光亮;尽管不难看到同一原因会引起两种相反的结果,我还是对此感到惊奇与不安。
啊!夜呀!令人爽心的黑暗啊!在我看来,你是一种内心快乐的信号,你是忧郁的解放!在孤寂的平原上,在满都市的石砌迷宫里,繁星闪烁,灯盏齐明,你是自由女神的火焰。
黄昏,你多么甜蜜温柔!玫瑰色的光亮延宕到天边,就像白日在夜的成功压迫之下垂临绝望的状态;大烛台的烛光构成了落日余晖中暗红色的光点;那沉重的天幕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东方的深处拉了过来;这一切都在模仿着人们生命的庄严时刻于内心搏斗着的各种复杂情感。
这似乎还像是舞女们的古怪衣裙,透明而暗淡的薄纱使人模糊地看到里面有一条美丽迷人的衬裙,就像在眼下的黑暗之中,透出美妙的过去一样;夜空上闪烁的金色和银色星星代表着只在深沉的夜幕下才会点燃的想象之火。
(三)孤独
一位慈祥善良的报馆老板对我说,孤独对人是不好的;像所有不信神者那样,为了说明他的论点,他引证了天主教圣父的教谕。
我知道,魔鬼经常出没于冷漠之地,凶杀与淫乱精神在孤独中极为活跃。但是,这种孤独有可能只对无所事事和胡思乱想的心灵才是危险的,因为这种心灵以其激情和幻想来充实孤独。
可以肯定,一个以高踞讲台或演说台放声宣讲为最大乐趣的人,当他来到鲁滨孙岛上时几乎会变成狂暴的疯子。我不要求我的报馆老板具有克鲁索①那样的勇敢美德,但是,我要求他不要指责那些喜欢孤独和神秘的人。
① 鲁滨孙•克鲁索:英国小说家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所著《鲁滨孙漂流记》小说中的主人公。
在多嘴多舌的人中,有些人若能获准在绞刑架上高谈阔论的话,他们也会甘愿接受最高的酷刑,而并不担心桑岱尔①的战鼓会不合时宜地打断他们的话。
我并不怜悯他们,因为我猜想,他们这种滔滔不绝的讲话,会为他们带来别人从寂静和沉思中所得的那种快乐;可是,我却蔑视他们。
我尤其希望,这位可恶的报馆老板让我随心所欲地快乐一番。他以使徒惯用的鼻音问我:“您从未感到需要与别人一起分享您的快乐吗?”请看这位机灵的嫉妒鬼!他知道我鄙视他的快乐,而现在他却侵入到我的快乐之中,这个令人扫兴的猫头鹰!
“我不能独居,这是最大的不幸!……”拉布吕耶尔②这样说过,他是为羞辱那些也许担心不能自立而拥入人群以忘却自我的人们而说的。
“几乎所有的灾难,都是由于我们不懂得待在房间里引起的”,另一位哲人帕斯卡尔③这样说,我认为,他是要把那些在运动中和在我称之为——如果我想使用我们时代最美的语言的话——兄弟友情的奉献之中寻求幸福的人召回到苦思冥想的斗室中去。
① 桑岱尔(A.J.Santerre,1752—1809):法国大革命时期巴黎国民军总司令。法王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时要求对百姓讲话,他下令敲起了战鼓进行干扰。
② 拉布吕耶(J.de la Bruyère,1645—1696):法国伦理学家。
③ 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物理学家、思想家和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