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种设想
他在一处幽静的大公园里散步,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在某个美丽的晚上,月光轻柔,她沿着宫廷的石阶而下,对面是宽大的草坪和池塘,她那身繁复而豪华的宫服会使她变得多么美丽呀!因为,她本来就像是一位公主。”
他后来走上一条街道,在一家版画店前停下,看到在一个纸板盒子里有一幅表现热带风景的版画,他自言自语地说:“不!我并不想在哪个宫殿里获得她可爱的生命。我们不会像是在我们家里那样。此外,那些镶金的墙壁也不会为悬挂她的画像保留一个位置;在那些庄严的长廊里,没有一个地方可让人亲亲密密。显然,还是应该在此耕耘我生命的梦幻。”
他用眼睛分析着版画的细节,心里在继续说着:“在大海边,有一座美丽的木板房,周围是一片我想不起名称的古怪而闪光的树……在空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醉人味道……在房子里,有一种强烈的玫瑰与麝香的芬芳……更远一点,在我们的地域之后,海涛上涌动着船的桅杆……在我们的周围,在被透过纬帘变成玫瑰色的阳光照亮和装饰着新鲜芦席和醉人鲜花的寝室外侧,摆着几把少见的葡萄牙洛可可式①沉重的黑色坐椅,(她在那里静静地安歇着,沐浴着清风,吸着略带鸦片的烟草!)在遮荫游廊外侧,是被阳光陶醉的鸟儿们的吱喳叫声和黑人小姑娘们的吵闹……夜来,为陪伴我的梦幻,音乐树和忧郁的木麻黄树唱着哀吟的歌!是的,说实在的,我们寻找的境地就在于此。我们需要宫殿干什么?”
更远一些,他沿着一条大道前行,看见一家干净整洁的小客栈,从一个挂着印度碎花布帘的窗子里,探出两个嬉笑的面孔。他立即自言自语地说:“我的思想一定是太奔放了,才去远方寻找距我很近的东西。快乐与幸福就在第一个见到的客栈里,即在偶然遇到的客栈里,这种客栈充满一种精神上的满足。那里有暖烘烘的火炉,有光彩夺目的瓷器,有说得过去的饭菜,有浓烈的葡萄酒,还有一张很大的床,床上罩单做工粗糙但却是新的;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在独自回家的路上,这是《智慧书》②上所说已不再为外界生活的嘈杂所窒息的时刻,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今天在梦中走过三个住处,我找到了相同的快乐。既然我的心灵旅行起来非常之快,为什么要强迫我的身体改变位置呢?既然设想本身也是一种足够的享乐,那有什么必要非得把设想付诸实施呢?”
① 洛可可式:欧洲十八世纪流行的一种华丽而烦琐的艺术创作风格。
②《智慧书》:《圣经•旧约》的第二部书。
(二)美丽的多罗泰①
① 多罗泰:1841年波德莱尔在毛里求斯岛见到的一位印度女人。
太阳以它可怕的直射光线压抑着城市;沙滩上金光闪烁,大海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人们昏昏沉沉,懒散倦怠,睡着午觉——这种午觉就是一种甜美的辞世,睡者可以在半醒状态之中体味自身消亡的快乐。
然而,多罗泰,她像太阳一样强大和自豪,正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她是无限的蓝天下此时唯一活着的人,她在阳光中构成了一个明亮的黑点。
她向前走着,柔媚地扭动着她那宽大臀部之上的细腰。她的贴身丝裙,呈明亮的粉红色,与她的黝黑皮肤形成鲜明的对照,又与她修长的体型、凹进的腰背和突起的胸脯完美贴合。
她的红色阳伞过滤着阳光,为她黑色的面颊洒上了一层红色的脂粉。
她浓密的近乎蓝色的长发向后拉拽着她俊美的头,并赋予她一种得意而懒散的神态。沉甸甸的耳坠在其娇美的两耳下悄悄密语。
徐徐的海风不时地吹起她的裙角,露出了她光亮而优美的小腿;她的脚,很像是欧洲各博物馆保存的大理石女神像的脚,并在砂地上丝毫不差地印出了其形态。因为多罗泰非常喜欢卖弄风情,在她看来,被人赞赏的快乐比获得自由的骄傲还重要。而且,尽管她是自由的,她还是赤脚走路。
她体态和谐地向前走着,快活地享受着活着的乐趣,一种作态的微笑挂在嘴边,就好像她看到远处空间里有一面镜子在照出她的动态和美姿。
在狗于烈日下痛苦呻吟的时候,是什么重要的原因促使这位美丽、懒散成性、像青铜一样冷淡的多罗泰如此远走呢?
她为什么离开了她装修漂亮的小屋呢?屋子里的花和草席开销不大,却把小客厅装扮得极为别致;她在小屋子里欢快地梳妆、吸烟、纳凉或在她大羽毛扇子上的小镜子里自我欣赏。此时,在其百步之外拍打着海岸的海浪,则以有力而单调的涛声伴随着她迷茫的梦。而且,正炖着用番红花做调料的蟹肉米饭的铁锅,也从院子里送来诱人的香味。
也许,她是去与一位年轻的军官约会,那位远处海滩的军官曾从他的同伴那里听说过著名的多罗泰。这位天真单纯的上帝之创造物肯定要请他描述歌剧院的舞会情况,问他是否可以赤脚进去,就像周日的舞会那样——在周日舞会上,就连卡菲尔族①老太婆也会高兴得如醉如狂;她还会问他那些巴黎的漂亮女人是不是都比她还美。
多罗泰被所有的人赞美和爱慕,要是她不必一皮阿斯特②一皮阿斯特地攒钱,以便赎回她那已经成熟而且也非常漂亮的十一岁妹妹的话,她会是极为幸福的。善良的多罗泰,她大概会成功的。可她妹妹的主人极为吝啬,过分吝啬,她简直不懂钓鱼之外的美。
① 卡菲尔族:非洲东部班图族的一个部落。
② 皮阿斯特:旧时货币名称。
(三)穷人的眼睛
哦!您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恨您。大概,您很难理解这其中的原因,而我则很容易向您解释清楚;因为我认为,您是人们可能遇到的最典型的无情女人。
我们曾一起度过了长长的一天,尽管在我看来却是那么短暂。我们曾相互许诺,我们的思想是两人共同的思想,我们两颗心灵从今以后将只是一颗;这毕竟是一个没有新意的梦幻,除了——尽管被人人所梦想——它不曾被人所实现这一点之外。
那天晚上,您有点累,您想坐在位于一条新大街一角的新开业的咖啡馆里,大街上尽管还满是石砾砖瓦,但已经荣耀地显示出其有待完成的辉煌景象。咖啡馆里灯光闪烁。汽灯以其刚启用时的全部热情燃烧着,并全力照亮白得刺眼的墙壁、处处光亮无比的镜子,贴金镶银的家具护条与突饰,牵着狗的脸蛋胖乎乎的年轻侍从,望着栖在其拳头上的隼鸟大声发笑的太太们,头上顶着水果和点心以及野味的仙女和女神们,手臂不打弯地端着盛满奶茶的双耳瓮和托着彩色冰激凌塔的赫柏①和伽倪墨德斯②。整个故事和整个神话都用来为大吃大喝服务了。
① 赫柏:古希腊神话中为人们斟酒的青春女神。
② 伽倪墨德斯:宙斯的斟酒侍从。
在我对面的马路上,直挺挺地站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老实人,他面色憔悴,胡子灰白,一只手领着一个小男孩,另一只手抱着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小生命。他充当保姆,带着孩子晚间出来散步。他们都衣衫褴褛。这三副面孔都十分严肃,这六只眼睛都死死地盯住这家新开业的咖啡馆,他们都在欣赏着,只是由于年龄不同而稍有区别。
父亲的眼睛在说:“真漂亮!真漂亮!好像这可怜的世界的黄金都镶到这几面墙上了。”——小男孩儿的眼睛在说:“真漂亮!真漂亮!但能进去的,都是些跟我们不一样的人。”——至于那个更小的孩子的眼睛,都看得入迷了,表现出一种惊讶和深深的快乐。
吟唱歌手们说,快乐使心灵善良,使情感温柔。那天晚上的歌声对我来说是说对了。我不仅被这一家人的眼睛所感动,而且,我对远超出我们饥渴需求的这些酒杯和酒瓶感到有点羞耻。我把眼睛转向您的眼睛,亲爱的情人,以便从您的眼睛里了解我的思想;我完全陷入了您这对十分美丽、特别温柔、绿色眸子、富有情感变化和由月亮赋予灵感的眼睛之中,而您则说:“这些人睁着车门似的大眼睛,简直叫我无法忍受!您能否请咖啡馆的老板让他们离得远一点?”
我可爱的天使,相互理解是多么不容易啊!思想是多么难以沟通啊!即使是在相爱着的人们之间!
(四)悲壮的死
凡西乌勒是个人人称赞的丑角,他几乎成了国王的一位朋友。对于以滑稽为终生职业的人,严肃的事情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因而,祖国与自由的观念专横地占据着一位小丑的大脑。尽管显得古怪,可凡西乌勒有一天还是参与了由几个对现实不满的贵族组织的一次阴谋。
到处都有善良的人,会向当局揭发那些心怀不满的人——他们想废黜国王,而且在不向社会做任何咨询的情况下就想动手变革社会。那些搞阴谋的贵族和凡西乌勒都被捕了,而且注定要被处以死刑。
我总认为,国王见到他所宠爱的喜剧演员也在反叛之列,几乎会勃然大怒的。这个国王比起别的国王来既不好也不坏。但是,他过分敏感,这使他在许多情况下都变得比其他国王更残忍、更专横。他酷爱艺术,也是出色的行家,因而在追求快感方面实在难以满足。他不大关心人和道德,作为本身就是真正艺术家的他,其唯一危险的敌人就是无聊,而他为逃避或战胜世上这种专制所做的奇妙努力,如果有哪位严肃的历史学家在其领域内,可以写作不只以引起快乐或作为快乐的最微妙形式之一的惊奇为目的的任何东西的话,他一定会给他冠以“怪物”的称号。这位国王的最大不幸,是从来没有一个适合他发挥天才的广大的舞台。有不少年轻的尼禄皇帝①,他们在极小的天地里窒息而死。而且,后世也一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和良好的意愿。没有远见的上帝赋予了这个国王比其国土更大的才能。
① 尼禄(Nero Claudis Caesar,公元37—68):古罗马皇帝,以放荡和多才多艺而闻名。
很快,就传出国王要赦免所有谋反者的消息。其来源是一场大演出的布告,因为凡西乌勒应该在这场演出中扮演其最主要也是最拿手的角色。而且,还传说那些被判刑的贵族也会来观看;那些目光浅薄的人还说,这就是受到冒犯的国王宽大为怀的明显迹象。
对于一位生性古怪又固执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甚至包括施展美德与宽恕,尤其是当他能从中获得意想不到的快乐的时候。但是,在像我一样对这颗好奇而病态的心灵提前就有深刻了解的人看来,最大的可能是,国王要对一位被判了死刑的人的表演天才的价值做一番判断。他想借此机会做一次有关死刑乐趣的生理实验,从而验证一下一位艺术家的习惯和才干可能被其所处环境改变或影响到何种程度。此外,在他的心灵中,是否或多或少有点恻隐宽容之意呢?这一点一直是看不清楚的。
重大的日子终于来到了,这个小小的宫廷摆出了最盛大的排场。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想象得到,一个资源有限的小国的贵族阶级在真正庄严时刻所显示出的豪华。这种豪华在两个方面是实在的,首先是排场的魅力,其次是与此相关的不可思议的精神趣味。
凡西乌勒在扮演哑剧或寡言角色方面尤其出色,这些角色在以象征性地表现生活的神秘性为目的的神话剧中往往是重要的。他轻盈而悠然地走向舞台,这一点就在贵族当中增强了他们的温恭与恻隐之心。
当人们说一个喜剧演员“真是一名好喜剧演员”时,这话中还包含着这样的意思,即这个演员还让人透过他所扮演的人物猜到别的东西,也就是说艺术、功夫、意志。如果一位喜剧演员,在其所表现的人物方面,像古代那些妙不可言的有生命、有活力、能走、会看的最佳的雕像一样,达到了美的一般而又模糊的观念的程度,那么,这大概正是一种特殊且无法预料到的情况。在那天晚上,凡西乌勒所扮演的角色完全达到了理想化的程度,不能不使人想到人物是活的、可能的和真实的。这位小丑走来走去,他笑、他哭、他不时地抽动全身,头上有一道只有我能看得见的光环,光环里古怪地闪耀着艺术的光芒和这位壮士的光荣,凡西乌勒用一种我说不出的特殊妙法把神性与超自然性引入了最为荒诞的滑稽戏。在我向您描述这一难忘的晚会时,我的笔颤抖着,不断涌出的激动泪水遮住了我的眼睛。凡西乌勒以毋庸置疑抵挡的演技向我无可辩驳地证实,对艺术的迷醉比任何东西都更适于对深渊的惧怕,天才可以高兴地在坟墓面前演出喜剧,这种高兴使他看不见坟墓,使他像现在这样完全进入了摒除任何坟墓和毁灭念头的天堂。
所有观众,无论多么麻木和浅薄,都立即慑服于艺术家的强大威力。没有人再去想死亡、服丧、痛苦。每个人都无所顾忌地纵情享受着观看一件生动的艺术佳作所得到的各种快乐。人们兴高采烈,赞叹不已,欢呼声像经久不息的雷鸣多次撼动着剧场的屋顶。国王自己也被陶醉了,与朝臣们一起鼓起掌来。
然而,在一位观察敏锐的人看来,他的醉意之中还掺杂着别的情感。他感觉到他的专制政权被征服了吗?他使人心灵惧怕和使精神麻木的手段是否被羞辱了呢?他的希望是否受挫、预料是否成为笑柄了呢?在我察看着国王的脸色时,这种未经证实但也绝非不能证实的种种假设在我脑海中闪过,因为在国王本来就灰白的脸上又不停地增添着新的苍白,就像雪上加霜一样。就在他为他的老朋友——这位嘲笑死亡的古怪小丑——的天才表演鼓掌喝彩的同时,他的双唇越来越紧闭,他的两眼闪现着内心的火焰,俨然嫉妒与怨恨的烈火。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转身凑近一位年轻的侍从,跟他耳语了几句。那位漂亮少年调皮的脸闪出了微笑。接着,他很快离开了国王的包厢,就像是去执行一项紧急的使命。
几分钟之后,一阵又尖又长的口哨声打断了凡西乌勒最为得意的表演,也同时撕裂了人们的耳朵与心肺。从大厅里这种意想不到的倒彩发出的地方,一个少年强忍住笑飞快地跑进一条走廊里去了。
凡西乌勒抖动了一下,从梦中醒来。他先是闭上眼,紧接着又睁开了,而且睁得出其的大,然后他张开了嘴,如同痉挛似的吸气。随后又蹒跚着向前几步,向后几步,终于僵硬地倒在舞台上死去。
那像利剑一样急速的口哨声真的使刽子手自叹不如吗?国王自己预料到他的诡计所带来的整个杀人效果了吗?他惋惜他所喜爱的这位无与伦比的凡西乌勒吗?这才是近乎人情和合理的猜想。
那些有罪的贵族最后一次享受了喜剧的演出。当天夜里,他们都被剥夺了生命。
从那以后,好几位在不同的国家受到肯定的哑剧演员,都曾来到这个宫廷演出;但没有一个能使人想起凡西乌勒的杰出天才,也没有一人能得到同样的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