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假币
我们离开了烟草店,我的朋友细心地把钱分放了一下。他把几个小金币放进背心的左口袋里;把几个小银币放进背心的右口袋里;把一些大铜板放进裤子的左口袋里,把一个两法郎的银币放进裤子的右口袋里。
“分得这么细,真怪!”我心里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遇到了一个穷人,他颤抖着向我们举着帽子。——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这双眼睛无声的哀求更叫人不安,对于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来讲,这双眼睛既包含着许多谦卑,又包含着许多责备。他从中可以看出某种近乎于一只被打的狗的泪眼所表现出的深刻而复杂的情感。
我的朋友比我施舍得多得多,我对他说:“您是对的,在感到惊奇和快乐之余,没有什么比使人惊异更快乐的了。”他平静地回答说:“那是一枚假币。”这话像是为他的慷慨辩护。
可是,我这颗总爱自寻烦恼(大自然赋予了我多么讨厌的本事!)的可怜脑袋突然想到,我这位朋友的行为,只有在一种情形之下是可以原谅的,那就是他想为这位可怜人的生活带来巨变、甚或也许是想了解乞丐手中的一枚假币能产生哪些有害的或其他的后果。这枚金币会不会换到许多真币呢?它会不会把他引进牢房呢?一位酒馆老板或是一位面包店老板,很可能会把他当做伪币制造者或伪币传播者让人把他抓起来。对于一位可怜的投机商来讲,假币也完全可以成为几天之内大发横财的起因。我思绪翩翩,顺着我朋友的意图插翅而飞,并从各种可能的假设中提取可能的推断。
但是,我的朋友突然用我说过的话打断了我的遐想:“是的,您是对的;最宜人的快乐,是为其提供超出其所希望的东西,使其惊讶。”
我白了他一眼,惊愕地看到,他的目光里闪着无可争议的直率。于是,我清楚地理解,他刚才是既想行善,又想做一笔买卖;既省下了四十苏,又赢得了上帝的心;不花一个钱就可以登上天堂,最后又可免费获得一张慈善家的凭证。我几乎已经原谅了他那罪恶的作乐欲望,因为我认为他刚才是会那样做的;我还认为他拿穷人取乐很有意思、别出心裁;但我将永远不会原谅他那荒谬的打算。做坏事,是永远得不到原谅的,但是知道自己在做坏事还是可贵的;最不可救药的罪孽是糊里糊涂地做坏事。
(二)慷慨的赌徒
昨天,当我走过大街的人群时,我感觉到被一个神秘的人擦撞了一下。这个人,我过去一直希望认识,而且我也立即认出了他——尽管我以前从未见过。大概,他也有与我相同的愿望,因为,在他从我身边擦过时,特意向我挤了挤眼睛,而我则立即听从了这种有某种含意的目光。我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不一会儿,我就随他下到一处明亮的地下室里,那里富丽堂皇,巴黎没有一处高级住宅可以提供相同的排场。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经常路过这个神秘的巢穴,却猜不出它的进口处。里边弥漫着沁人的美味——尽管也充斥着酒气,它使人几乎可以暂时忘却生活中所有令人厌倦的恐惧;人们在此享受着十足的快乐,就像那些爱吃忘忧果①的人,他们来到充满永恒午后阳光的一处快乐的岛屿,随着催人欲睡的单调的涛声,他们萌生一种念头:永远不想回家,永远不想见妻子、儿女,永远不想搏击海涛。
① 忘忧果:产于非洲海岸的忘忧树的果实。荷马在《奥德赛》中说,罗多法日人让尤里斯(Ulysse)的战友吃了忘忧树的果实,这些人就不再想家。
那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有着古怪的面孔,表现出一种不可抗拒的美。我好像在某时、某地见过他们,但我已不能准确地想起来了。他们使我产生了一种兄弟般的同情心,而不是给一位陌生人的面孔带来通常可见的恐惧。如果要我用某种方法来解释他们眼神中那种奇特的神情,我会说我从未见过一双眼睛闪烁着无聊的恐惧,闪烁着对于感觉到自己在生活中所怀有的永恒渴望。
我和我的主人在就座时就成了老朋友。我们大快朵颐,尽享美酒。奇怪的是,几小时之后,我似乎觉得我竟不如他醉得厉害。可是,赌博,这种超乎寻常的快乐,多次打断了我们频频的痛饮。我要说,我也玩了,而且玩得灵魂输尽,我当时无忧无虑,豪气冲天。灵魂是一种无法揣摩、常常无益而有时又使人感到束缚的东西,对于这次灵魂输尽,我比在散步时丢了名片还无所谓。
我们长时间吸着雪茄,其难以比拟的味道与香气使心灵陶醉,产生了思恋故土和怀念未曾品尝过的幸福的情感。而我,由于陶醉于这些尽情的欢乐,凭着一种亲昵劲儿,竟抢过满满的一杯酒,高喊道:“老畜生,祝你万寿无疆!”而他也乐于接受。
我们也谈到了宇宙,谈到了其创造和未来的毁灭;我们还谈到了本世纪的伟大观念,也就是进化论与完美性观念,我们还谈到人类自命不凡的各种表现形式。关于这个话题,他老先生谈个没完,还不住地开着轻松又不可辩驳的玩笑。他的自我表白中带有优美的格言语调,稳重之中又不乏滑稽可笑——这是我在人类的任何著名健谈者那里都找不到的。他向我解释从古至今占据人类大脑的各种哲学流派的荒诞性,甚至屈尊向我透露了某些基本原理——我不应与任何人分享对这些原理的占有权和获益权。他丝毫不抱怨他在世界各处所得到的坏名声,而是肯定地告诉我,他是最乐于破除迷信的人,同时向我承认,相对他自己的能力而言,他只害怕过一次,那天他听到一位比其同僚都精明的演说家在讲坛上大声疾呼:“我亲爱的弟兄们,当你们听到吹嘘文明进步时,千万不要忘记,魔鬼最美妙的伎俩是说服你们相信它并不存在!”
这位杰出的演说家自然把我们引到了科学院话题,我这位古怪的膳友肯定地告诉我,在许多情况下,他并不轻视启发教育家们的笔、言语和良心。并且,他几乎经常——尽管别人看不到——亲自去听所有的科学院会议。
我被他的善意鼓舞着,问起他上帝的最新情况,并问他最近是否见过上帝。他漫不经心但略带悲伤地对我说:“我们每逢见面,都相互打招呼,但是,就像两位老绅士一样,天生的礼貌习惯不能完全熄灭对旧日仇怨的记忆。”
我怀疑他过去是否曾如此长时间地接待一位普通人,而且我也担心过分地浪费了他的时间。最后,颤巍巍的曙光照亮了窗户,这位被许多诗人歌颂、许多哲学家不知不觉地为其光荣而努力工作的杰出人物对我说:“我希望我能给您留下很好的印象,我希望向您证实,虽然有人说我这不好那不好,但我有时——用你们常用的俗话说——是好心的魔鬼。为了补偿您在心灵方面的无法补救的损失,我现在送给您一种赌金——如果命运之神站在你一边的话,那就是在您的一生中,减轻和战胜古怪的“无聊病魔”,它是你的万病之源也是你那些可悲的进步的原因。你的任何愿望我都会助其实现;您将统治那些庸俗的同类;您将为奉承甚至崇敬所包围;银子、金子、钻石、神宫仙殿,都将送上门来,请求您接受,而不需要您付出努力去获得;您将会如您所愿经常变换自己的祖国和地区;在四季炎热和女人们都像花一样散发着芳香的美丽国家里,您将会毫不疲倦地尽情快乐,等等,等等……”他站了起来,在微笑着打发我离开时又补说了这么两句。
如果不是担心在大庭广众面前使他蒙羞,我早就心甘情愿地跪在这位慷慨的赌徒脚下,感谢他这种前所未闻的慷慨大度了。但是,在我离开他之后,难以驱散的不信任重又回到我的内心。我不敢再相信这种放荡的幸福,而在上床入睡的时候,我又按照一种残留的愚蠢习惯做起祷告来,并在半睡半醒的蒙之中重复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让魔鬼信守其谎言吧!”
(三)绳子——献给爱德华•马奈①
① 爱德华•马奈(Edouard Manet,1832—1883):法国画家。
我的朋友对我说:“幻觉也许会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人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一样难以计数。在幻觉消失,即当我们看到存在物或现象如其存在于我们之外时,我们就会感到一种古怪而复杂的情感,既对失去虚幻感到遗憾,又对处于新事物即真实事物的面前感到由衷的惊喜。如果存在着一种明显的、平凡的、始终如一的和具有不可自欺的天性,那就是母爱。就像有光不可能没有热一样,很难设想一位母亲没有母爱;因此,把母亲对于其孩子的一切行为和言语都归于母爱,难道不完全合理吗?可是,请听这样一个小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我被最为自然的幻觉难以想象地搞糊涂了。
“我的职业是画家,这促使我要仔细观察在路上遇见的每个人的表情,您知道,我们从这种习惯中获得多大的乐趣啊,因为它可以使我们比别人看到的生活更生动、更富有意义。在我居住的这个偏僻区域——宽大的草坪又把建筑物隔开很远,我经常看到一个孩子,他的表情比其他所有孩子都更显热心和顽皮,这一点首先吸引了我。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充当模特儿,我有时把他画成一个小流浪汉,有时把他画成天使,还有时把他画成神话中的情人。我让他握起江湖艺人的小提琴,让他身负耶稣受难时的刺冠和长钉,还让他举着爱情的火炬。最后,我从这个顽童的滑稽动作里获得了一种强烈的快乐。以至于有一天,我请求他可怜的父母把他让给我,我当时保证让他穿好,给他零花钱,并且除了为我洗洗画笔和购买东西,决不让他干别的。这个孩子在洗过脸后变得极为迷人,他在我家过的生活比之于他在其父母的陋室里忍受的生活,简直成了天堂。只不过我要说,我有时惊讶于这个小家伙古怪的早熟的悲伤表现,他很快就对糖和酒表现出了过分的爱好。以至于有一天——尽管我多次警告,我还是发现——他又一次偷嘴吃,于是,我便威胁说要把他送回他父母那里去。说完,我就出去了,由于事务缠身,我耽搁了好久才回家。
“当我返回家里的时候,叫人感到多么可怕和惊讶啊!我一眼就看到我的小家伙,即我生活中的那个淘气伙伴吊死在大衣柜的壁板处。他的脚刚刚离开了一点地板;一把椅子——大概是他用脚踢开的——就倒在他的身边;他的头抽搐着歪向一侧肩膀;他的脸肿胀着,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可怕地呆视着,这首先使我想到他可能还有点气儿。把他落吊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已经很僵硬,我不愿意把他猛地放落在地上,我也解释不清楚原由。就用一只胳膊把他全身托起,而用另一只手割断绳子。但是,这样做了,还不算完事;这个小鬼使用了一根很细的绳子,绳子已经深深地勒进了肉里。现在需要用细薄的剪刀在他脖子底下肿起的两条肉棱之间找着绳子,以便松开绳子。
“我忘记跟您讲了,我曾大声呼救。但是,我的邻居们都不来帮我,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忠实于信守文明的习惯,即从不想——我不知为什么——介入吊死人的事情。最后,终于来了一位医生,说小孩子已经死去几个小时了。后来,在我们为他脱衣以便裹身埋葬时,他的躯体僵直,四肢难以弯曲,我们不得不撕破和剪开他的衣服。
“我自然应向警察局长报告此事,他斜着眼瞪我,说:‘这是可疑的!’不管怎样,像对待犯人那样先镇住无辜者,这或许就是他的固有想法和职业习惯。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一想到它我就焦虑万分:那就是应该通知他的父母。我的双脚不肯让我去他父母那里。不过,我终于有了勇气。可是,令人非常惊讶的是,他的母亲无动于衷,眼角没有一滴泪水。我把这种怪现象归因于她一时的惊恐,我想起了那句名言:最可怕的痛苦是无声的痛苦。至于那位父亲,他只是慢吞吞心不在焉地说:‘总之,这也许更好。他总归是不得好死的!’
“可是,尸体还在长沙发上摆着,我在一位女用人的帮助下,开始料理最后的准备事项。这时,他的母亲走进了我的画室。她说,她想看一看她儿子的尸体。说实在的,我不能不让她表示悲痛,不能不让她得到这种最后的沉痛的安慰。然后,她请我告诉她她的孩子上吊之处。我回答说:‘哦!别这样!夫人,这会使您难受的。’由于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倒霉的大衣柜,我厌恶而又惊恐地注意到,那钉子还钉在壁板上,一段长长的绳子还拖在那里呢。我赶紧跑过去,拔掉这不幸事件的最后遗迹。就在我要把这些东西从开着的窗户扔出去的时候,可怜的女人抓住了我的胳膊,以不可抗拒的口气对我说:‘哦!先生!把这留给我吧!我请求您!我请求您!’在我看来,她的绝望已经使她发疯,以至于她这时对导致她儿子死亡的物件产生了感情,并想留起来作为可怕的宝贵纪念物——她随即夺过了钉子和绳子。
“好了!好了!一切都完成了!我只需重新工作了,我要干得比往常更紧张些,以便慢慢地忘却那具小小的尸体——他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深处,他的阴魂通过其呆滞的大眼睛使我感到烦忧。可是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大包信件:一些是我这幢房子的住户写来的,一些是邻近房子的住户写来的。一封信来自二楼住户,另一封信来自三楼住户,还有一封是四楼住户写来的。以此类推,各层都有信件。一些信文笔诙谐,像是尽力以表面的玩笑来掩盖其真诚的要求似的;另一些写得出言不逊,文笔潦草。但是,所有的信件都趋向一个目的,即从我这里要一块那令人悲伤的和招福的绳头。从信中署名情况来看,我应该说明,女人比男人多,但请您相信,他们并不都属于低贱平庸阶层。我把这些信都保留了下来。
“突然,我的大脑中出现了一道光亮,我明白了,那位母亲为什么坚持要从我这儿拿走绳子,原来她是用这笔买卖来自我安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