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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忧郁 完结

作者:(法)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一)志趣
在一处美丽的花园里,秋天的太阳似乎迟迟不肯露出笑脸,在已经开始变得湛蓝的天空上,金色的云块像是游动的陆地在漂浮着,四个漂亮的小男孩,大概是玩腻了,开始说笑起来。
一个说:“昨天,我被带去看戏。在以大海和天空为背景的几幢又大又暗的宫殿里,一些男人和女人,个个严肃又伤心,但比我在别处见到的要漂亮,穿戴也好。而且,他们说起话来就像是在唱歌。他们相互恐吓威胁,相互苦苦哀求,相互致以歉意,并且他们还经常把手按在插在腰间的匕首上。嗬!可漂亮了!女人们个个都比来家里看我们的女人漂亮,她们那大大的凹陷的眼睛和涂得红红的脸蛋尽管叫人害怕,可人们还是喜爱她们。人们都感到有点可怕,都感到想要哭,可人们还是高兴……还有,更为奇怪的是,那真叫你想去穿他们那样的衣服,去说和做他们的事情,以及用他们的声调去交谈……”
四个孩子中,有一个孩子一直没有听他的伙伴讲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的一角,突然说道:“看,看那儿!……你们看见它了吗?它坐在那孤单的小块云彩上,就是那块红彤彤的云彩,它正慢慢地走着。它似乎也在看着我们。”
“到底是谁呀?”别的伙伴问道。
“上帝!”他以深信不疑的语调回答。“啊!它已经走远啦;它大概正在旅行,来看看所有的国家。瞧,它马上就要走到天边那一排树林后面去了……它现在正走到教堂钟楼后面……啊!看不见了!”那孩子长久地侧转着身子,盯住天际的分界线。目光里闪耀着难以表达的兴奋与惋惜神情。
“他真蠢,他的发了善心的上帝,就他一个人看得见!”第三个孩子说道,他小小的身体表现出一种奇特的生气与活力。“我来讲一讲我碰到的事情,你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它会比你的剧院和你的云彩有趣得多。几天以前,我的父母带我去旅行,由于我们住的旅店床位不多,我不得不和我的保姆睡在一张床上。”他把伙伴们拉到跟前,小声地说下去:“不是一个人睡,而是在黑暗中和保姆一块儿睡,那滋味可不一样。我睡不着,在她入睡之后,我就用手在她的胳膊上、脖子上和肩膀上划来划去,以此为乐。她比别的女人胳膊和脖子都粗,皮肤非常柔滑,就像写信用的纸,或是像丝绸纸。我这样玩得很开心,要不是害怕把她弄醒,又害怕我说不准的什么事情,我会长时间地继续下去。后来,我又把脑袋扎进她垂在背后的长发里,那头发厚得像是马鬃,还散发出喷香的气味,我敢保证,就像现在花园中的花一样香。在你们有机会时,像我这样试一试,你们会知道的!”
披露这个稀奇新闻的小作者,在讲述时,两只瞪得圆圆的大眼睛闪现着对他仍在感受着的东西的惊奇,而落日的余晖透过他蓬乱的栗色鬈发时,则像是硫磺质的情欲光环在闪烁。不难猜想,他绝不会浪费生命去云彩里寻找神性,而是经常会在别处找到。
最后,第四个孩子说:“你们知道,我很少在家玩;人们不带我去看戏;我的监护人很小气;上帝不关照我和我的烦恼,我没有漂亮的保姆娇惯我。我经常觉得,我的快乐就是一直往前走下去——不问是什么地方,也不需要别人为我担心——是一直走去看新的国土。任何一处我都不觉得好,我总认为,我离开我待的地方会更好些。上次在临村赶集时,我看到三个人,他们的生活就像我向往的那样。你们当时都没注意。他们个子高大,皮肤几乎是黑的,神气非凡,虽然衣着破烂,可有一副谁也不求的样子。他们演奏歌曲时,又大又黑的眼睛变得光亮无比。他们演奏的曲子真叫人惊喜赞叹,有时催人起舞,有时感人痛苦,或者这两种同时都有,要是听得时间长了,人们非变成疯子不可。一位拉起小提琴来,似乎是在叙述一种忧愁;另一位在用小槌敲打挂在脖子上的小钢琴琴弦时,做出一副取笑其忧伤伙伴的神情;而第三个则不时地猛力击响手中的铙钹。他们对各自的表演很是满意,甚至在人群都散去之后,他们还继续演奏着他们的野蛮音乐。我很想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我远远地跟上了他们,一直走到森林的边上,到那里,我才明白,他们没有固定的住处。他们中一个问道:‘要不要支帐篷?’另一个回答:‘根本不需要,夜多美呀!’第三个一边数着自己的钱,一边说:‘那些人不会欣赏音乐,他们的妻子跳起舞来像狗熊。幸好用不了一个月,我们将去奥地利,我们将看到一个更可爱的民族。’另外两个中的一个说道:‘也许我们最好去西班牙,因为季节快到了;下雨前就离开,现在该喝点什么润润嗓子了。’就像你们现在明白的那样,我都记下来了。后来,他们每人都喝了一杯烧酒就睡着了,前额都向着星星。我先是想请他们带我一块儿去,教给我演奏他们的乐器。但是,我没敢这么做,因为他们总是很难决定任何事情,而且我怕在离开法国之前就被抓回来。”
另外三个小伙伴对此不大感兴趣的样子使我想到,这个小家伙已经成了一位“不被理解的人”。我仔细地注视着他,在他的眼睛里和前额上,有一种过早注定的东西,这种东西一般难以获得同情,可我也不知为何,它却激起了我的同情,甚至在某一时刻,产生了我可以有一位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小弟弟的古怪念头。
太阳落山了。庄重的夜笼罩了一切。孩子们分手了,他们都将根据各自情况和机遇在不知不觉中思考其命运,去得罪其近亲和向着荣誉或耻辱奔去。

(二)酒神杖——致弗朗茨•李斯特①
① 弗朗茨•李斯特(Ferencz Liszt,1811—1886):匈牙利作曲家,钢琴演奏家和乐队指挥。
② 忽布:即蛇麻草,可用于制造啤酒。
何谓酒神杖?根据精神的和诗的意义,它是男祭司和女祭司在庆贺神性时握在手中的圣职象征,因为他们是神意的解释者和侍奉者。但是,从物质上讲,它只不过是一根棍子,一根纯粹的棍子,像是忽布撑杆②和葡萄架的支柱,又干、又硬、整体直立。在这根棍子的周围,在那凹凹曲曲之处,花茎与花缠绕盘附,嬉戏逗闹,有的迂回逃逸,有的像垂吊的钟和倒立的酒杯。从柔媚或明亮的线条与颜色的交错纷呈之中,迸发出一种令人惊异的荣光。这难道不像是曲线和螺旋线在向直线求爱,并在其周围满怀无声的敬意而翩翩起舞吗?这难道不像是散发着芳香与色彩缤纷的美丽花冠和花萼在这圣杖周围大跳神秘的弗拉门戈舞①吗?然而,是这些花和这些葡萄蔓为这根杖而备,还是这根杖只不过是显示花与蔓之美的借口,哪位鲁莽之人敢来断定呢?酒神杖表现了您的令人惊叹的二重性特征:您是能力强大而受人崇敬的大师,又是神秘而激励人心的美得可爱的酒神节祭司②。被无敌的酒神激怒的仙女,在她那些疯狂的伙伴头上舞动其酒神杖时,从来不像您在您兄弟们的心上施展天才那样有力和富于变幻。——这根杖,就是您的刚直、坚定和不可动摇的意志;这些花,是您的幻想围绕着您的意志所做的漫游;这是在男性周围跳起迷人的单足脚尖旋转舞的女性。直线和阿拉伯式曲纹线、意愿与表现、意志的坚定性、词语的曲折婉转、目的的一致性、方式的多样性、天才的强大而不可分的混合性,哪位分析家会有令人憎恶的勇气来对您拆分和离析呢?
亲爱的李斯特,透过迷雾,穿过河川,在那些用钢琴赞颂您的光荣、印刷厂翻印您的智慧的所有城市,不管您在什么地方,是在永恒之城的繁华之中,还是在冈布里努斯③慰藉下沉入梦乡的田野;不论您即兴创作愉快的或无法排遣的痛苦的歌曲,还是在纸上寄托您深奥的沉思,您作为永恒快乐与永恒忧伤的歌手,作为哲学家、诗人和艺术家,我祝您万古不朽!
① 弗拉门戈舞:西班牙人民间舞蹈。
② 根据法文版《波德莱尔全集》(Seuil出版社,1968)的注释,该词是从“酒神节女祭司”(Bacchante)一词生造出来的,以此来指李斯特。
③ 冈布里努斯:比利时布拉班特地方传说中的国王,据说是他发明了啤酒酿造方法,被尊为该行业的祖师。

(三)陶醉吧
应该永远陶醉。全部根结在此:这是唯一的问题。为了感觉不到那压垮您的肩膀和使您向地面垂倾的时间重负,您应该无休止地陶醉。
但靠什么来陶醉呢?靠葡萄酒,靠诗或靠美德,随您的便好了。但不管怎么样,您要陶醉。
如果有时您走在一处宫殿的石阶上,或是走在沟边的绿草上,或是待在您寝室的忧郁和孤独之中,您醒来了。这时,醉意已经减缓或全然消失,那您就去问清风、问波涛、问星星、问飞鸟、问钟表,即问一切跑着的、一切呻吟着的、一切滚动着的、一切歌唱着的、一切谈说着的,问它们这时几点了。于是,清风、波涛、星星、飞鸟、钟表便会回答:“现在到了陶醉的时间了!为了不成为受时间虐待的奴隶,您就陶醉吧。不停地陶醉吧!靠葡萄酒、靠诗或靠美德,随您的便好了。”

(四)已经到了
太阳已经千百次地或光芒万丈或暗淡无光地从一望无际的大海里升起,千百次地或光芒万丈或暗淡无光地重又扎入其一望无际的黑夜之中。一连许多天,我们一直可以注视到苍穹的另一端,试图解开那遥远无边的谜团。每一个过路人都在呻吟和抱怨,好像接近地面更加剧了他们的痛苦。他们常说:“什么时候我们睡觉时才能不被海涛撼动、不被比我们打鼾还要厉害的风所打扰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得上不像支撑着我们的这下流肉体一样污秽的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躺在稳定的安乐椅里消化消化?”
有些人想自己的家,他们后悔丢下他们不忠的讨厌的妻子,丢下他们吵闹的孩子,他们都被这不见陆地的景象所惊扰,我相信,他们若见到草,甚至会比牲畜吃起来更带劲儿。
最后,终于见到了一处岸边。靠近时,我们看到,这是一块美丽而耀眼的陆地。仿佛生命的音乐变成了隐隐约约的低声从地面升起,仿佛从这水草丰盛的岸边正向几里之外散发着花与果实的美好的芳香。
每个人都立即高兴起来,每个人都丢弃了郁郁不乐的神情。所有的争吵都被忘却,相互间的过错都被谅解了;已约定的决斗都从记忆中抹掉了;怨恨也都烟消云散了。
只有我一个人感到悲凉,令人难以理解地悲凉。我简直像是一位人们会夺走其神性的祭司,我只能在忍受伤心与痛苦的情况下才能脱离这片大海——它是那样异常地诱人,是那样于简朴之中富于变化,仿佛它自身容纳着并以它的嬉戏、它的波动、它的愤怒和它的微笑表现着所有生存过的、正在生存着的和将要生存的心灵的情绪、苦恼与狂喜。
我一边向这无与伦比的美挥手作别,一边周身感到一种濒死的沮丧与疲惫。因此,当我的伙伴们说:“终于到了!”我只能喊出:“已经到了!”
可是,这是陆地,是有其声音、有其激情、有其方便之处和有其节日的陆地;这是一块富有和美丽的陆地,充满希望的陆地,它为我们送来了红玫瑰与麝香的神秘芬芳。而且,从这块陆地上升起的生命之乐,听起来就是一种爱的私语。

(五)窗户
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外面的人,永远不会比凝视关着的窗户的人看到的东西多。不会有什么东西能比烛光照亮的窗户更深刻、更神秘、更丰富、更难以言说和更光明无比。人们在太阳下看到的东西,永远不如在玻璃后出现的事情有趣。在这种黑暗的或光明的窗洞里,生命在活跃、在梦想、在受难。
透过屋顶的波涛,我看见一位成熟的、已经衰老的穷苦妇女,她总是俯身于一件什么东西,而且从不出门。我根据她的相貌,她的衣着,她的动作,甚至几乎根据其细枝末节,重新编构起这位妇女的故事,甚至更可以说是她的传奇故事。有时,我竟流着泪对自己叙述起来。
如果这是位可怜的老年男子的话,我早就同样自如地为他编构故事了。
于是,我睡下了,我为能体会到别人的生活和苦痛而感到自豪。
也许您会对我说:“你确信这个传奇故事是真实的吗?”如果它帮助了我生活、帮助了我感觉到我的存在,这种我之外的现实又有什么重要性呢?

(六)绘画的欲望
作为普通人也许是不幸的,但作为忍受着欲望之苦的艺术家,却是快活的!
我渴望描绘在我看来极为少见而且转瞬即逝的女性,她像是在夜里奔走的游者身后留下的令人遗憾的美丽事物那样难得。可她已经多年不见了!
她很美,而且不止是美;她令人惊奇。在她身上,黑色充斥表里:她所展示的一切都与黑夜和深邃有关。她的眼睛就像是模糊地闪现着神秘的两个洞穴,而她的目光则像闪电一样发亮:这是黑夜中的爆炸。
要是有人能设想出一个倾泻光明与幸福的黑色天体,那我就把她比拟成一个黑色的太阳。但是,她更使人乐于想到月亮,因为她身上大概已经带有了月亮的可怕影响——并非是那田园牧歌中如一位冷冰冰的新娘的白色月亮,而是那悬在暴雨狂虐、乱云飞渡之夜深处的昏暗而醉意蒙胧的月亮;也并非是那伴随纯洁的人们酣睡的安详的月亮,而是那被从天上夺下的、虽战败但又反抗的月亮——因为色萨利①的女妖魔们正强迫它在惊恐的草地上跳舞呢!
① 希腊北部地区名称,相传该地区的女妖魔的咒语能引起月蚀。
在她小小的额头里,保留着顽强的意志和对猎物的爱。然而,在这张令人不安的面孔下部,尽管有两个翕动的鼻孔在吸着未知之物和不可能之物,但还是以难以表达的美态从那张大嘴里爆发出了笑声。这张大嘴又红又白,而且吐着芳香,它使人想到火山地带奇迹般开放的一枝极美的花。
有些女人引人去战胜和占有她们,但这位女性却使人想在她的目光之下慢慢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