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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忧郁 完结

作者:(法)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一)月亮的恩惠
月亮,它虽变幻莫测,可却在你睡在摇篮时,透过窗户窥探,而且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孩子讨我喜欢。”
于是,它便柔美地从它的云梯降下,悄悄地穿窗而过。然后,它满怀着一位母亲的温柔躺在你身上,又把它的颜色涂在你的脸上。你的双眸因此而呈绿色,你的双颊因此而极为苍白。正是为了凝视这位来访者,你的眼睛才瞪得出奇的大;她是那样温柔地抱住了你的脖子,使你不再想哭了。
可是,月亮欢快至极,它将光芒照满整个居室,像是磷光,像是发光的巨毒;所有有生命的光都在思考,并且说道:“你将永远承受着我的亲吻的影响。你将像我一样漂亮。你将喜爱我之所爱和爱我之物:水、云、安详与夜;无边蔚蓝的大海;无形而又形态万变的水;你自身无法光顾之地;你未曾相识的情人;巨大的花卉;使人如痴似狂的香馨;在钢琴上昏睡和以沙哑而轻柔的声音像女人一样呻吟的猫!
“你将被我的情人们所爱,将被我的奉承者所奉承。你将成为绿眼睛的人们的王后,对于那些人,我也以我夜间的抚爱搂抱过他们的脖子;那些人,他们也爱大海——无边的、汹涌而蔚蓝的大海,他们也爱无形的却又形态多变的水,爱他们自身无法光顾之地,爱他们未曾相识的女人,爱与陌生的宗教香炉相像的不吉祥的花,爱扰乱意志的香馨和只不过是其疯狂标志的只会寻求快乐的野兽。”
正因为如此,该诅咒的、被娇惯坏了的可爱孩子,我现在才躺在你的脚下,在你身上寻找那可怕的天主、那预言命运的教母和那对所有月狂病患者有害的乳母的影子。

(二)哪一个是真的
我认识了一位叫贝妮迪克塔的姑娘,她使周围的一切充满理想,她的眼睛散发着对伟大、美、荣誉和对令人相信不死的一切事物的欲望。
可是,这个令人惊叹的姑娘太美了,因而未能活得太久;她是在我认识她几天后死去的。那天,春风飘着浓香,一直伴我到她的墓地之上,是我把她严密封闭在像是印度箱子一样不会腐朽的香木棺材里埋藏的。
由于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宝物被埋下的地方,我突然看到一个小人,她与死者特别像,而且以一种歇斯底里的古怪劲头走在新翻的泥土上,大声地说:“真正的贝妮迪克塔是我!我是有名的恶棍!为了惩罚你的疯狂和盲目,你要爱现在的我!”
可是,我生气了,我回答说:“不!不!不!”为了进一步强调我的拒绝态度,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用脚跺着地,以致大腿深陷到新堆起的坟里,直齐到膝盖的地方,还扬起了尘土。
我像是一只落入猎网之狼,也许要永远地陷入理想的墓穴之中了。

(三)纯种马
她很丑,然而,她却招人喜欢!
时间和爱情在她身上留下了爪痕,而且无情地告诉了她,每一分钟和每一次接吻都带走了她的青春和纯真。
她的确丑陋。她是一只蚂蚁,一只蜘蛛,如果您同意的话,她甚至是一具骷髅。但是,她也是饮料、灵丹妙药、巫术!总之,她是和蔼可亲的。
时间没有打断她步履的光彩和谐,也没有破坏她身躯的不可摧毁的优美。爱情没有改变她那孩子般气息的芳香,而时间也没有拔掉她一根浓密的长发。法国南方的全部狂热的生命力在从她的长发上散发出野性的芬芳:尼姆、埃克斯、阿尔莱斯、阿维尼翁、纳尔博纳、图卢兹,这些城市都沐浴着阳光,它们都充满爱与魅力!
时间和爱情徒劳地大口咬她,它们丝毫没有减少其小伙子式的胸脯所具有的模糊而又永久不消的魅力。
她也许已被消耗,但却不疲惫,而且总是充满英豪气概。她使人想到那些优良的纯种马,对于这种马,真正的爱好者的眼睛是认得出来的,哪怕它们是套在一辆租用马车上,或是套在一辆沉重的运货车上。
还有,她非常温柔,非常富有热情!她的爱,像是人们的秋天之爱;仿佛冬天的临近在她的心里燃起了新的火焰,而她的温情的奴性从来没有使人感到厌恶。

(四)镜子
一位可怕的人走了进来,往镜子里看着。
“既然您在镜子里看到的只能使您扫兴,那您为什么还要照镜子呢?”
可怕的人回答我说:“先生,根据一七八九年那些不朽的原则,所有的人权利均等;因此,我具有照镜子的权利;不管是高兴还是扫兴,这只关系到我的意识。”
从常识上讲,我也许是对的;但从法律上看,他也不错。

(五)海港
海港,对于与生活斗争感到疲倦的一颗心灵来说,就是一处迷人的逗留之地。天的辽阔,云的流动变换,海的多变色彩,灯塔的熠熠照耀,都是非常悦目的三棱镜,令人大饱眼福,永不疲倦。海涛为船体印刷着和谐的波纹,船的修长外形,加上复杂的帆缆索具,足以在心灵中保持对于节奏与美的欣赏情趣。此外,对于既没有兴趣又没有雄心的人来说,躺在平台或倚在码头上,注视那些离开的与回来的人以及还有力气希求、还有欲望旅行或发财的人的所有动作,尤其有一种神秘而高雅的快乐。

(六)情妇肖像
在一间男人用的小客厅里,即在靠近漂亮的赌场的一个吸烟室里,四个男人在吸烟、喝酒。准确地讲,他们既不年轻,也不算老朽,既不帅气又不算丑陋;但是,无论是年老还是年轻,他们都带有快乐老手不难识辨的特征,都带有我难以描述的特点,都带有冷漠而嘲笑的哀愁,这明显是说:“我们都曾尽情地生活过,现在,我们来寻找一下什么值得我们喜爱和珍惜。”
其中一个把话题引到妇女。他还算是冷静,没有谈到妇女的所有问题;但是,有些精明人,在喝酒之后倒不去鄙视庸俗的谈话。大家听他讲,就像在听舞曲。
① 谢吕班:法国作家博马舍《费加罗的婚礼》中阿勒玛维华伯爵的年轻侍从,后来成了渴求爱情的天真少年的典型。
他说:“每个人都有其谢吕班①的时代:在这一时期,由于缺少护林仙女①,人们便毫不厌倦地去拥抱橡树树干。这是爱情的第一阶段。到了第二阶段,人们开始选择。到了能深思熟虑的时候,那已经是一种衰退了。于是,人们便决心重新寻找美人。对于我来说,先生们,我对很久以前就步入了第三阶段关口的年龄感到光荣,因为在这个年龄,美如果不用香水、首饰等来装扮,单它自己就不够了。我甚至会承认,我有时就像渴望一种未知的幸福那样渴望标志绝对平静的第四阶段。但是,在我整整一生中,除掉谢吕班时代之外,对于女人的恼人的愚蠢和令人发怒的俗气,我比其他人更敏感。在动物身上,我最喜欢的方面是它们的天真单纯。你们可以设想一下,在我与最后的情妇待在一起的时候,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① 护林仙女:古希腊神话中保护树木的神女。
“她是一位国王的私生女。她美丽,这是无话可说的;没有这一点,我怎会要她呢?可是,她满腹不合时宜的变态雄心,从而损害了她这一重要品质。她是一位总想装出男子气的女人。‘您不是男子汉!哦!我要是男人多好啊!在我们俩人中间,我才是男人!’从那张我只想看到飞出歌声的嘴里,总吐出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陈词滥调。在我禁不住对之赞赏对于一本书、一首诗、一部歌剧时,她总是立刻问道:‘您也许认为它气势不凡?您是否懂得气势这种东西?’于是,她便大发议论。
“有一天,她开始出现了神秘的变化,以至于我觉得在我们两张嘴之间有了一层玻璃罩。这样一来,她成了个一本正经的女人。要是有时我靠近她,做出有点过分亲昵的动作,她就像一株受到侵犯的含羞草一样痉挛起来……”
另外三个人中的一个问道:“结果怎么样呢?我真不知您会这么耐心。”
他又说道:“还是上帝能对症下药。有一天,我发现这位渴望理想力量的密涅瓦①与我的男佣在窃窃私语,为了不使他们脸红,我不得不悄悄地躲了起来。晚上,我付了拖欠他们的工钱,把他们辞退了。”
① 密涅瓦:神话中的智慧神。
刚才打断说话的那个人说道:“对于我,我只能抱怨我自己。幸福曾来到我的家,可我却没有看出来。前不久,命运曾赐给我一个女人,供我享乐,她是最温柔、最顺从和最忠心的上帝创造物,她总是听我安排,而不主动表露激情!‘既然这对您好,我就愿意。’她通常总是这样回答。您用棒敲打这面墙或这张长沙发,您会听到叹息,而这种叹息,竟会比最疯狂的爱情冲动时我情妇的胸口上的叹息还多。在共同生活一年之后,她对我说她从未得到过快乐。我也对这种不对等的决斗厌烦了,于是,这位无与伦比的姑娘嫁人了。后来,我竟出乎意料地再次见到了她,她指着六个可爱的孩子对我说:‘哦!亲爱的朋友,作为妻子,我现在还像当初做您情妇时一样贞洁。’她身上没有任何变化。有时,我对失去她感到惋惜——我本该娶她为妻。”
其他人大笑起来,第三个人说话了:
“先生们,我有过的享受,也许你们并不以为然。我要说的是爱情中的喜剧性,即不排除受人赞叹的一种喜剧性。比起你们忌恨或喜爱你们的情妇,我更佩服我的前一个情妇。而且,大家都像我一样佩服她。每当我们走进一家餐馆,几分钟之后,每个人都会忘记就餐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堂倌和柜台老板娘都受到了传染似的忘记了干活。总之,我曾在一段时间里与位怪物单独地生活在一起。她吃、她咬、她嚼、她大吞大咽,无一不表现出世界上最轻松、最无忧无虑的神情。她说‘我饿了’时,举止温柔,神情迷惘,带有英格兰式的浪漫作态。她白天黑夜地重复着这句话,说话时,露出世界上最美丽的牙齿,您见了会感到温存与快乐。——我当初要是把她当做贪吃怪物带到集市上,我早就赚了大钱了。我让她吃得很好,可她最后还是离我而去……”
“大概是去找一位食品商了。”
“差不多,是军需处的一位职员,这个人用某种只有他才知道的非法获益手段,也许向这位可怜的姑娘提供着几个士兵的口粮。这至少是我的推测……”
第四个人说:“人们通常指责女性自私,我却不这么看。为此,我容忍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你们这些过分富足的人,你们抱怨你们的情妇的缺点,我认为是不合适的!”
这句话是以极为严肃的口气说的,出自一位看上去温文庄重的人之口,他带有酷似教士的神情,可惜闪动着两只淡灰色的眼睛,那目光似乎在说,“我要!”或“必须!”或“我永远不原谅!”
“G先生,我知道您易激动……你们二位,K先生和J先生,你们两人软弱而轻浮……如果你们与像我认识的一个女人为伴,你们或者都会跑掉,或者都会送命。正如你们所见,我却活下来了。请你们想象一个人,她不能犯感情上的或是考虑方面的错误;请你们想象一种使人受不了的安然性格;一种既无喜剧性又无夸张性的忠贞;一种永不退减的温存;一种没有暴力的能量。我的情恋故事,很像是在一个纯净而又光滑的表面——如一面单调得令人晕眩的镜子——所做的一种没有尽头的旅行,这面镜子应该早已反映出了我的全部情感和我的动作,以及我的良知的令人可笑的正确性,这使得我只要稍有不理智的情感和动作,马上就会受到我那位随身幽灵的默默地责备。情爱在我看来,就像是监督。她阻止我干过多少蠢事啊!尽管如此,我又付出了多少代价!她剥夺了我本该从我个人的疯狂中得到的所有益处。她用冷酷而不可逾越的规定限制住了我的任性。更可怕的是,危险过后,她不要求任何感激之举。多少次,我忍不住扑向她的脖子,对她喊道:‘可怜鬼,别这么正经好吗!那样,我就可以爱你,而不觉得受罪和恼火。’一连好几年,我都赞赏她,可心里却充满恨。最后,你们猜怎么样?死掉的可并不是我!”
“啊!”其他人说道。“她死了?”
“是的!无法再这样进行下去。在我看来,情爱已经变成一种叫人难受的噩梦。正像政治上说的那样,要么胜,要么死,这就是命运强加于我的选择!一天晚上,在一处树林里……在一个沼泽旁……在一次忧郁的散步之后,当时,她的眼睛映射着温柔的天色,而我的心则像是在地狱……一样抽紧。”
“什么!”
“怎么!”
“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很看重公正,不能去殴打、侮辱或是辞退一个无可指责的仆人。但是,必须把这种感情与这个女人使我产生的恐怖一致起来。既然她十全十美,那你们让我怎么对待她呢?”
另外三个伙伴都用一种捉摸不定而又轻微呆滞的目光看着他,像是假装不懂,也像是默默地承认,他们并不觉得自己能干出如此严厉的行为,尽管这种行为已得到足够的解释。
后来,他们又要了几瓶酒,以消磨有着如此艰难生命的时间,加快流动着如此缓慢逝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