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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忧郁 完结

作者:(法)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一)彬彬有礼的射手
在车子走过树林的时候,他叫把车子停在一个射击场旁边,他说他很高兴打几枪,以便消磨时间。消灭时间这种魔鬼,不正是每个人最正常和最合理的事情吗?
于是,他彬彬有礼地把手伸向他亲爱的、讨人喜欢而又叫人厌烦的妻子,伸向他那位神秘的妻子——多亏了她,他才有了许多快乐、许多痛苦、也许还包括一大部分他骄人的才华。
好几颗子弹都飞离了规定的目标,有一颗甚至打进了天花板里。
由于那漂亮的上帝创造物狂笑不已,嘲笑她丈夫的笨拙,丈夫突然转过身来,朝着妻子说:“您看那个布娃娃,那里,右边,它的鼻孔朝天,神气高傲。好吧!亲爱的天使,我想象它就是您。”说完,他闭上了眼睛,扣动了板机。布娃娃的脑袋一下子被打飞了。
于是,他向他亲爱的、讨人喜欢的、叫人厌烦的妻子、他的无法分离而又冷酷无情的缪斯躬身施礼,并恭敬地亲吻着她的手,说:“哦!我亲爱的天使,我多么感谢您赋予我这样的熟练枪法!”

(二)汤与云
我发狂的小恋人邀我吃晚饭,从餐厅开着的窗户,我注视着上帝用蒸汽制作的活动的建筑物,即那些不可触摸的最美的屋宇。我一边看,一边说:“所有这些幻影,几乎和我漂亮的恋人——绿眼睛的发狂的小妖精——的大眼睛一样美丽。”
我的背上立刻挨了狠狠的一拳头,我听到一种沙哑而美妙的声音,一种歇斯底里和像是被烧酒饮哑的声音——即我可爱的小恋人的声音,说道:“可恶的①云彩贩子,您想马上喝汤吗?”
① 这里的原文为“S...b...de marchand de. nuage”,根据译者依据的版本注释,“s.b”为“Sacré bougre”的缩写,即“可恶的家伙”之意。

(三)射击场与坟墓
观墓咖啡馆。——“这个招牌真古怪!”我们的散步者说,“可真叫人想去喝点!可以肯定,这个小咖啡馆的老板很会评价贺拉斯①和伊壁鸠鲁②派诗人的诗作。也许,他甚至了解古代埃及人深奥的雅兴——在他们看来,不摆上一具骷髅或一件象征人生短暂的标志,就算不上一次盛大的宴会。
① 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公元前65—公元前8):拉丁诗人,他歌颂过生命中的乐趣和主张在欲望中保持节度,因而成了伊壁鸠鲁的信从者。
② 伊壁鸠鲁(Epikouros,公元前341—公元前270):希腊哲学家,他主张通过禁欲来寻求幸福。
于是,他走进咖啡馆,他面对坟墓喝了一杯啤酒,接着又慢慢地吸了一支雪茄。坟地旁阳光普照,草长得又高又招人喜欢。随后,幻觉驱使他走进坟墓。
确实,这里阳光强烈,炎热炙人,仿佛醉醺醺的太阳全身躺在被腐朽之物所养肥的美丽花毯上面。一种不尽的生命之音充满了空气,——这种生命是无限微小生物的生命,——这种声音被附近射击场的规则枪声所打断,那枪声就像是香槟酒的瓶塞在一曲悄悄演奏的交响乐中的爆响一样。
于是,在令其大脑发热的太阳下面,在死人浓烈的香馨气氛之中,他在他坐着的这座坟墓下面听到了一个声音在窃窃私语。这个声音说:“该死的枪靶和卡宾枪!不本分的活人们,你们一点都不关心死者们神圣的安息!你们那该死的野心,那该死的打算,你们这些急躁的人,你们竟到死者的圣殿来研究杀人的技巧!如果你们知道奖品是多么容易得到,目标是多么容易击中,而且知道除死之外一切又都那么虚无,你们,含辛茹苦的人们,就不会那样劳累自己,你们也就不会经常打扰很久以前就已达到目的,即可恶的生命的唯一真实目的的人们的睡梦了!”

(四)光环的消失
“哦!什么!我亲爱的,您在这儿?您竟来到一个乌烟瘴气的场所!您是饮啜精华之人!您是美味佳肴的食客!说真的,这真使我惊讶。”
“我亲爱的,您知道我怕马车。刚才,我大步横穿大街、走进死亡会从各个方向同时飞来的这处混乱之地时,我在泥泞中蹦跳而行,我的光环在一次猛烈的跳动之中从头上滑下,落进乱石路面的烂泥中去了。我没有勇气再把它捡起来。我认为,失去我的标志总比折断脊骨好些。后来,我自言自语地说,坏事有时会变成好事。现在,我可以隐姓埋名地到处走走,干点卑鄙勾当,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纵情放荡。现在您看,我完全像您一样!”
“您至少应该让人贴出告示报失,或让警方要回来。”
“说真的,不需要。我觉得这样很好。只有您一个人认出了我。此外,尊严使我厌倦。再就是,我高兴地想到,总有哪位卑劣的诗人会把它拾起来,厚颜无耻地戴在头上。使一个人快乐,这是多大的享受啊!而尤其是一位将使我大笑的快乐之人!您想一想X先生,或想一想Z先生!唉!多么古怪呀!

(五)比斯杜里小姐①
① 比斯杜里(Bistouri),原为“手术刀”之意,取名“比斯杜里小姐”,显然包含着作者的用意。
我来到了市郊尽头,借着汽灯的光照,我感觉到一只胳膊慢慢地伸进了我的腋下。同时,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道:“先生,您是大夫?”
我看了看,是一位强壮的高个子姑娘,两只眼睛睁得很大,上面轻轻地带点妆,头发与帽子的飘带随风抖动着。
“不是,我不是大夫。让我走吧。”——“哦!不对!您是大夫。我看得出来,到我家来吧。您会对我很满意的,走吧!”——“我也许要去的,但那是以后,是在大夫去过之后,活见鬼!……”——“哦!哦!”她说着,仍拽住我的胳膊,大笑起来:“您是爱讲笑话的大夫,我认识不少这种类型的大夫。来吧。”
我极喜欢神秘的事情,因为我总希望解开它。于是,我就任这位伙伴——更应该说是任这个意想不到的谜——拖着走。
我就不去描述那又脏又乱的小屋了,人们可以在许多法国古代著名诗人的作品里找到对这种小小屋的描述。只是,雷尼埃①所不曾发现的一个细节,是墙上挂着两三幅名医的肖像。
① 雷尼埃(Mathurin Régnier,1573—1613):法国诗人,以讽刺诗见长。
我受到了多大的关照啊!火旺,酒热,雪茄。这位滑稽的上帝创造物在给我安排这些好事情时,自己也点燃了一支雪茄,她对我说道:“像在您自己家里一样,我的朋友,请您随便些。这里会使您想起医院和美好的青春年华。哦!您是在哪里时长了这么多白发?在您当L大夫的住院实习大夫时,可不是这样,这时间并不很长啊。我记得,他做大手术时,总是您当他的助手。他可是个喜欢切开、割掉和截除的人啊!是您当时给他递器具、缝线和药布的。而手术一做完,他总是看看手表,自豪地说:‘五分钟,先生们!’……哦!我可到处都去。我很了解那些先生。”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以“你”来称呼我,她又拾起她的那套老话,对我说道:“你是大夫,不是吗,我的猫?”
这种难以理解的重复使我蹦跳起来。“不!”我愤怒地喊道。
“那该是外科医生喽?”
“不是!不是!除非是为了割掉你的脑袋!真是可恶透顶!”
“别着急,”她说,“你来看。”
她从壁橱里取出了一沓纸,那是莫兰①用石板印刷的当时著名医生的肖像,前几年这种肖像就摆在伏尔泰沿河的路上出售。
① 莫兰(Maurin,生卒年月不详):法国画家。波德莱尔在其作品中多次提到他,但对他的评价并不高。
“瞧!你认识这一位吗?”
“认识!是X大夫,姓名就刻在下面——可我倒认识他本人。”
“我当然知道!瞧!Z大夫……这个人在课上谈到X大夫时总说:‘这个魔鬼,脸上总是显露着心灵的阴险!’这一切,都是因为另一个人与他对同一件事情的看法不一!那时,在学校里,人们是多么嘲笑这种事啊!你还记得吗?……瞧,这是K大夫,他向政府告发了在他医院就医的那些起义者。当时是造反的年代。一位如此漂亮的人如此缺乏善心,这怎么可能呢?……现在是W大夫,他是一位著名的英国大夫。在他到巴黎旅行时,我曾去见过他。他真像是一位小姐,不是吗?”
当我用手去摸放在圆桌上用细绳捆系的一个纸包时,她说:“等一下。那一包是院内实习医生的,这一包是见习医生的。”
于是,她把一沓照片扇形摆开,照片上的面孔更年轻些。
“可是,”我对她说,我还是没有放弃既定的想法,“为什么你认为我是大夫呢?”
“因为你对女人殷勤体贴,和蔼可亲!”
“古怪的逻辑!”我自言自语地说。
“哦!我可不会看错,我认识许多人。我很喜欢那些先生,尽管我没病,可我还是有时去看他们,只是看看而已。有些人对我冷冰冰地说:‘您一点病都没有!’可也有一些人理解我,因为我常对他们挤眉弄眼。”
“可如果他们不理解你呢?……”
“天哪!由于我无意义地打扰了他们,我就在壁炉上放下十法郎。那些男人,非常善良,非常温存!我在慈善医院看到一位小个子的住院实习医生,他像天使一样漂亮,而且彬彬有礼!他工作勤恳努力,可怜的小伙子!他的伙伴告诉我他没有钱,因为他的父母穷困,一点都不能接济他。这使我产生了信任。毕竟,我是个有一定姿色的女人,尽管我已不再年轻。我对他说:‘来看我吧,经常来看我吧。和我在一起,你不要不好意思,我不需要钱。’但你要知道,我是用了许多方式来让他理解这一点的,我不是十分生硬地对他说的;我非常担心他会感到屈辱,这个可爱的孩子!好了!你敢相信我有一个不敢对他说的想法吗?我愿意他来看我时带来他的手术包和工作服,上面最好还带着点血迹!”
她说这话时神态坦然,就像一个好动情的男人对一位女喜剧演员说他爱她那样:“我希望看到,您穿着您所扮演的这个杰出角色时穿着的那套礼服。”
我仍然固执地说:“你还记得你的这种古怪激情是在什么时候和在什么情况下产生的吗?”
我的话,她很难理解,但我终于还是让她理解了。可是,她神情悲伤,根据我的记忆,她甚至把身体转过去,回答说:“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在一座大城市里,如果人们懂得散步和观察的话,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不会碰到呢?生活中充满了无辜的怪物。上帝呀!您是造物主,您是主宰;是您创立了法律与自由;您是让人自由行动的君主;您是赦免人的判官;您满腹动机与原因,您也许赋予了我的精神对于恐怖的爱好,为的是改变我的心,就像手术之后会痊愈那样。上帝呀,可怜可怜那些疯男人疯女人吧!啊,造物主!在您眼里,还有什么怪物可言吗?因为只有造物主才知道其为何存在、是怎样被创造和怎样才会不被创造。

(六)在人世以外的任何地方
人生就是一座医院,每个患者都想换换床位。这一位情愿面对火炉忍受烧烤,那一位认为他会在窗边痊愈。
我似乎觉得,我待在我不在的地方会永远舒适,这个搬迁问题是我经常与我的心灵讨论的问题。
“我的心灵,冰冷的可怜心灵,告诉我,你对搬到里斯本去住有何看法?那里天气更热,你在那里会像蜥蜴一样苏醒过来。那座城市位于海边,据说是用大理石建的,当地老百姓非常忌恨植物,因此把所有的树都拔了。这正是符合你趣味的景致。这个景致里只有阳光和矿物,而水则是为了映照阳光和矿物的!”
我的心灵不答话。
“既然你喜欢休息,也喜欢运动场面,你想到福乐之地荷兰去住吗?也许,你在这个国度能感到快乐,因为你经常在博物馆里赞赏它的景色。鹿特丹怎么样?既然你喜欢林立的桅杆和停泊在房屋脚下的船。”
我的心灵还是缄默不语。
“也许,巴达维亚①会使你更开心?我们在那里会发现与热带之美相结合的欧罗巴精神。”
还是没有答话。——我的心灵死了吗?
“难道你竟麻木到只有在痛苦中才感到快乐吗?若果真如此,那我们就逃向那些与死亡类似的国家去吧。我来操办此事,可怜的心灵!我们整理行装去托尔尼奥②。我们还可以走得远一些,一直到波罗的海的尽头;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到离开尘世更远的地方。我们去极地定居。那里,太阳只是斜照大地,白天与黑夜的缓慢交替消除着变化,再增加单调感——这已经是一半的虚无。在那里,我们可以长时间地沐浴在黑夜之中,而为使我们快乐,北极光将不时地给我们送来玫瑰色的花束,就好像地狱的焰火的反光!”
① 巴达维亚:今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
② 托尔尼奥:芬兰一城市。
最后,我的心灵开口了,而且它很乖地向我喊道:“不论什么地方!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是在这人世之外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