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穷人击昏吧
一连两周,我把自由幽禁在房间里,我身边围满了当时(十六或十七年前)流行的书籍。我想说,那是一些谈论使人民在二十四小时内快乐、聪慧和富足的书。因此,我消化了——我想说是吞下了——所有为公众谋幸福的事业家们的胡言乱语。那些人劝告所有的穷人都当奴隶,他们让其相信穷人都是被废黜的国王。人们对我处于近乎昏眩或呆痴的精神状况一定不会感到惊讶。
我只是仿佛觉得,由于我幽闭在我理解力的深处,我意识到一种模糊的思想苗子在萌生,这种思想高于我最近从辞书中看到的所有有关善良女性的说法。但是,这只是一种思想念头,是某种无限模糊的东西。
于是,我怀着极大的渴求走了出去。因为,埋头于不好的读物会相应地产生对于空气和清凉饮料的需求。
在我走过一家小咖啡馆时,一个乞丐把帽子伸向我,并投来令人难忘的眼神,如果精神可以晃动物质,如果磁疗郎中的目光能给葡萄催熟,那么,这种眼神也会使皇冠落地。
与此同时,我又听到了一种声音在耳边低语,这种声音,我辨认得很清楚,那是到处陪伴我的一位善良天使或是一位善良精灵的声音。既然苏格拉底①都有自己的善良精灵,为什么我不可以有我的善良天使呢?为什么我不能与苏格拉底一样有幸获得由观察入微的雷侣②和深思熟虑的巴亚热③签发的狂病证书呢?
① 苏格拉底(Socrate,公元前470—公元前399):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
② 雷侣(Louis Francois Lélut,1804—1877):法国精神病学家,曾发表过《论苏格拉底的精灵,或心理学家应用于历史学的例证》论文。
③ 巴亚热(Jules Gabriel Francois Baillarger,1806—1891):法国精神病学家。
苏格拉底的精灵与我的精灵的区别在于,苏格拉底的精灵只在禁止、警告、阻挠时才出现,而我的精灵则愿意建议、提示和说服。可怜的苏格拉底只有禁止性的精灵,我的精灵则是一个行为性精灵,战斗性精灵。
然而,它的声音却向我轻轻地说了这样的话:“唯有能证实与别人平等的人才与别人平等,唯有懂得赢取自由的人才配得上享有自由。”
于是,我立即向我的乞丐扑过去。只一拳,我就打得他一只眼睛睁不开了,很快,这只眼睛就肿得像个皮球。我打掉了他的两颗牙齿,我的指甲也折断了。我生来纤弱,而且很少练习拳击,我由于自感不足以很快打昏这位老人,便用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捏住他的脖子,使劲地向墙上撞他的脑袋。我应该承认,我事先瞥了一眼四周,我知道,在这荒凉的郊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不会被任何警察看见。
接着,我向他的背上猛踢一脚,这一脚很厉害,足可踢断他的肩胛骨。把这个六十岁的弱老头儿打倒之后,我又抓起地上的一根粗大的树枝,使出厨师把牛排砸软的坚持不懈的劲头儿打他。
突然——哦,奇迹出现了!哦,验证其理论高明的哲学家该多快乐!——我看到这副老骨头翻过了身,使劲站了起来,在这极度衰败的肌体里还有这种力气,我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而且,这个衰老的歹徒带着一种在我看来是好的预兆的仇恨目光扑向我,打肿了我的双眼,打掉了我四颗牙齿,还用那同一根树枝像打石膏一样不住地打我。由于我的有效治疗措施,我使他恢复了自豪感与生命。
于是,我一再向他打手势,让他明白我认为争论已经结束,我怀着斯多葛派诡辩家的满足心理站了起来,对他说:“先生,您和我平等了!请您和我一起享用我的钱吧;如果您确实大慈大悲,请记住,在您的伙伴们要求您给予施舍时,您应该对他们应用一下我忍痛在您的背上验证过的理论。”
他向我发誓,他理解了我的理论,并将听从我的劝告。
(二)善良的狗
——献给约瑟夫•斯蒂文斯先生①
即使是在我同时代的年轻作家面前,我也从未因崇尚布封②而脸红过。可是,我今天要求助的,却不是这位描绘自然之美的画家的灵魂。不是。
① 约瑟夫•斯蒂文斯(Joseph Stevens,1810—1892):比利时动物画家,与诗人有过交往。
② 布封(Georges Lowis Leclerc de Buffon,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和作家。
③斯特恩(Laurence Sterne,1713—1768):英国作家,这段文字涉及到斯特恩《情感旅行》一书中部分内容。
我很可能要经常请教斯特恩,对他说:“从天上下来吧,或者,向我所在的这片福地乐土攀登吧,以便启发我为这些善良的狗、可怜的狗写出一支与你相称的歌,你这多愁善感的滑稽作家,你这无与伦比的滑稽作家!骑着那在后世的记忆里一直陪伴着你的毛驴回来吧。而尤其是,不要让这只驴子忘记,它的两片嘴唇之间轻巧地挂着那流芳百世的勋章!”
走开点,刻板的缪斯!我不需要这位一本正经的老太婆。我乞求的是家庭的缪斯、市民的缪斯、活生生的缪斯,为的是让她帮助我赞颂善良的狗、可怜的狗、浑身泥浆的狗,每个人都躲开的好像带有鼠疫和虱子的狗——除了穷人才和它们结为伙伴,除了诗人才用热情的目光看着它们。
呸!自炫其美的狗,自命不凡的四足兽,丹麦狗,查理长毛狗,哈巴狗或长毛小猎犬,它是那样得意忘形,以致贸然地钻到客人的大腿之间或跳到其膝盖上,就好像确信会讨人喜欢似的,它欢蹦乱跳像个孩子,愚蠢呆痴像个轻佻的女子,有时还脾气暴躁和傲慢无礼像个用人!呸!尤其是那些四个爪的蛇,颤巍巍,懒洋洋,人称猎兔狗,它们尖尖的鼻子甚至没有足够的嗅觉能力来跟踪一个朋友,偏平的脑袋里也没有足够的智力来玩多米诺骨牌!
所有这些讨厌的寄生虫,回窝去!
让它们回到铺着软垫、柔和光滑的窝里去吧!我歌颂沾着泥巴的狗、穷困的狗、无家可归的狗、闲逛的狗、街头卖艺人的狗。总之,其本能就像穷人的本能、流浪汉的本能和江湖骗子的本能,是被需求——智慧的良母和真正的主人——所出色地激励的狗。
我歌颂那些多灾多难的狗,它们可以是孤独地流浪在大城市的弯曲溪水间的狗,它们可以是用闪着智慧的目光对被抛弃之人表达情感的狗:“把我带走吧,我们两个可怜的生命也许能找到某种幸福!”
“那些狗去哪儿了?”内斯托•罗克普朗①以前在一篇不朽的专栏文章中说过这样的话,他自己也许不记得了,可唯独我,兴许还有圣勃夫②,我们至今都还记得。
① 内斯托•罗克普朗(Louis Victor Nestor. Roqueplan,1804—1870):法国文艺批评家。
② 圣勃夫(1804—1869):法国文艺批评家。
心不在焉的人们啊,你们说,那些狗去哪儿了?它们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它们为营生而赴约,为情恋而赴约。透过雾霭、冰雪、泥浆,顶着难熬的酷暑和倾盆的大雨,它们来去,它们奔跑,它们在车子下钻窜,它们被虱咬、被激情、被需要或义务驱动着。像我们一样,它们起得很早,它们寻找生计或为寻求快乐而奔跑。
有一些狗住在郊外的废墟上,它们每天定时来到王宫的一个厨房门口等待赏赐;还有一些狗成群结队地跑上五英里,去分享某些六十岁老处女准备的施舍饭,那些老处女把所有的心思都献给了动物,因为连愚蠢的男人都不再需要她们。
还有一些狗,它们像是那些流浪的黑人,在疯狂发情的时候,就暂时离开住处几天,来到城里,围着一条不善梳理但却自豪和懂得感激的漂亮母狗蹦跳上一个小时。
尽管没有本子,没有记事簿和文件夹,但它们都非常准时。
您可知道那些懒洋洋的比利时狗?您可曾像我一样赞赏过那些狗,他们被拴在肉贩子、卖牛奶的女人或是面包师的送货车后面,以其不可一世的叫声显示着它们与马竞争而产生的自豪与快乐?
现在有两条狗,它们还属于较为文明的类型!请允许我把您带到一位不在家的街头艺人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张漆过的木床,没有床帷,拖在地上的盖毯布满臭虫的污斑,两把藤椅,一个铸造铁炉,一两把破旧的乐器。哦!少得可怜的家具!但是,请您看看这两个聪明的表演能手,它们的衣着既破烂又豪华,它们戴着行吟诗人或军人戴的帽子,它们以巫神的注意力正监视着煨在火炉上的无名作品。而在这作品中间,插着一把长长的勺,它就像标志建筑物已经完工的一根空中信号柱。
这样热心的喜剧演员,不以壮劲儿的硬实食物填饱肚子就不能出发,这难道不对吗?它们整天都要面对观众的冷漠,面对把大部分食物占为己有,一个人比四个演员吃得还多的主人的不公平待遇,对这种可怜虫,难道您就不能原谅它们放荡地享受一下吗?
多少次,我微笑而温存地注视着所有这些四足的哲学家,它们是顺从的或忠心的殷勤奴隶,如果过分关心人民幸福的共和国有时间爱惜一下狗的荣誉,那么,共和国的字典里就可能把它们说成是勤务员了。
多少次,我想到,为了奖励如此大的勇气、如此多的耐心和如此多的辛劳,也许在某个地方(毕竟有谁知道呢?)为那些善良的狗、可怜的狗、沾满泥浆的狗和忧愁的狗特意安排一处天堂呢。斯韦登伯格①很肯定地说过,土耳其人专有一处天堂,荷兰人也专有一处天堂!
维吉尔②和忒奥克里塔③诗中的牧羊倌,盼着有一块美味的奶酪,一支能手制作的笛子或一只乳房鼓鼓的母山羊,作为对他们相互对歌的奖赏。歌颂可怜的狗的诗人获得的酬劳,是一件漂亮的背心,颜色富丽,却失去了鲜艳,使人想到秋天的太阳、成熟女子的美和圣马丁岛④的夏天。
每一个走过位于维拉—埃尔莫萨大街的咖啡馆的人,都不要忘记,画家是多么快地脱下了他的背心,而让给诗人,因为他很理解,由诗人来歌颂那些可怜的狗是适宜的、恰当的。
就像一位意大利暴君,他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向神奇的阿里坦⑤赐赠一把嵌满宝石的匕首,或赐赠一件宫廷外衣,以换取一首珍贵的十四行诗,或是一首有趣的讽刺诗。
① 斯韦登伯格(Em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瑞典哲学家。
② 维吉尔(Publius Vergilius Maro,公元前70—公元前19):拉丁诗人。
③ 忒奥克里塔(Theokritos,公元前310—公元前250):希腊诗人。
④ 圣马丁岛:中美洲小安的列斯群岛中的一个岛屿。
⑤ 阿里坦(Pietro Bacci,1492—1556):意大利作家。
每当诗人穿上画家的这种背心,他就必然想到那些善良的狗、通情达理的狗、圣马丁的夏天和成熟妇人的美。
(三)跋诗
满怀喜悦的心情我登上山岗,
从那里可以纵观全城的风貌,
医院、妓院、炼狱、地狱和劳改场。
那里,任何罪恶无不像花盛开。
你知道,撒旦——我的贫困的主宰,
我决不去那里撒下无益的泪;
然而,就像老色鬼难离老情人,
我只想沉醉于这肥胖的娼妇,
她的美貌使我重获青春。
不论你睡在清晨的紫纱之中,
昏昏沉沉,伤风感冒,或者还是
阔步走在镶金的夜晚帷幕中,
我都爱你,哦,污秽的都市!是你
常为妓女和盗徒们带来快乐,
而这,世俗的门外汉难以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