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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在高处(增订版) 完结

作者:熊培云
2005年的一天,我有机会和旅法华裔画家司徒立先生聊天,谈到西方社会存在的某种危机时,司徒先生说欧洲有可能面对一次“大沉沦”。理由是多方面的,比如说目前欧洲价值混乱,什么都可以做,也可能意味着什么都不能做。然而才起了个话头,司徒先生便摇起头来,一脸苦闷。我便问司徒先生何故欲言又止。司徒先生说:“我不说全是因为爱。”你知道,在中国许多价值不是像西方那样泛滥,而是基本没有,它们不在一个讨论的层面上。
司徒先生这番话相信会引起许多身在欧美的海外华人的共鸣。我们看到了西方一些弊病,有时很不愿去张扬,甚至懒得去提及它,因为东西方政治与社会所具有的某种差距,或者说中国与世界主流文化之间的严重脱节;因为中国转型急需外部环境的推动;因为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当务之急;因为我们精力有限;因为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我们心底有诚心诚意的愿望,希望民主自由的价值早日在中国开花结果。上述诸种原因会让我们对民主自由的某种消极的东西网开一面。虽然我们从不放过一切观察与思考的机会,然而在中文领域或者面对公众发言时又不得不谨慎小心。
关于这种“我不说全是因为爱”的自由悖论,在我与旅法政治评论家陈彦先生交流时也深有体会。大概是在2004年夏天的时候,陈彦先生在香港《明报》月刊的专栏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法国思想家郭舍(Marcel Gauchet)批评民主的文字。在这篇名为《强大的民主与脆弱的民主》的文章中,陈先生谈到了西方民主的某些弊病。今天西方民主面临的危机,不是别的,正是由民主战胜极权主义后产生的精神虚无感和意义失落感衍生而来的。在郭舍看来,极权主义的失败意味着民主的强大,然而强大的民主伴随的是利己主义的膨胀,是私域对公域的蚕食,是个体对公权的不信任。这固然可以看作是前一阶段民主社会反极权惯性的延续,但民主要能够生存,要能够在没有上帝的条件下自立,却必须获得新的正当性的来源。公共精神,集体认同,社会责任感就必须获得再造和加强。在文章结尾陈先生写道:“民主在历史上成功地战胜了对手,目前需要面对的是民主制度内部演变的挑战,而这一挑战将促使民主走向更高的形式。”
从文章内容看,读者可以轻松判断陈先生是坚定拥护民主自由等普世价值的。然而即使这样一篇客观文字,在和我交流时陈先生仍不无忧虑:“现在这种文章很难写。”原因大致和上文司徒立先生一样,因为中国的民主自由与西方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囿于对中国未来的期望与关爱,关于民主及其衍生物的批评时常无法展开。
由于这种差距与对国内民主进程的关爱,海外学者不得不经常面对这个“虽自由无以言说”的悖论。我们能否抛开东西方的差距毫无顾忌地表达?某些别有用心的“左派”会不会借题发挥而“自由派”人士会不会因此认为他们多了一个理论上的敌人?简而言之,这种忧虑就是担心大家努力齐心向前推动的事业最后被搅了浑水,徒耗了精力与脑力。
近百年来,无数国人为“民族大义”与“民主大义”披肝沥胆、舍生入死,但是我们同样应该看到,追求民主不能只停留在民主这个概念上,而应该在认同民主价值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民主并不是终极目的,民主的目的是保障人权,以此建构并保卫一个自由、公正与繁荣的社会。换句话说,民主是形式,是工具,人权才是根本。人权的内涵因此高于或优先于一切形式的民主,即使人权过多地依赖于民主制度的有效保障。不以人权为目标的民主很有可能滑向暴民政治或一部分人专制,即“狼战”或“一群狼对另一群狼的审判”。
民主代表着一种精神取向,更是形式与工具,人权是其至关重要的内容诉求。当一个国家的人民极度关心民主、渴望民主,甚至神话民主时,多半是因为当地人权还没有得到充分有效的保障。然而,仅有民主概念是不够的,一个没有独立思维训练与历史记忆的社会,民主仍不过是水上的浮萍,没有根基。虽然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属于大多数人的世界,但从本质上讲,此所谓大多数者,亦未必能真正拥有自己的权利。“文革”时期,似乎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告密兴风作浪,暗领风骚,但是从本质上说他们都是互相剥夺权利者,而不是让渡权利者。前者意味着每个人的权利缩小,接近于零,而后者权利让渡则意味着全社会分享权利,多多益善。关于后者,我们可以将欧盟建设视为在民主基础上的权利共享。民主是一种基于平等的自由,每个欧盟国家在平等自愿的基础上开放国界,不但没有使一个国家失去国界或疆土,而且将它们拓展到了整个欧洲。当我们将缪勒•莱尔错觉图谱置换于政治空间,不难推断出即使是那些足不出户者,边界上空没有遮蔽的大地也会显得更加辽阔宽广。对于各国民众而言,他不必唯本国领袖马首是瞻,而是在自由、民主精神指引下以对话开疆拓土,共享文明政治,同吟欢乐颂。
缪勒-莱尔错觉(Müller-Lyer illusion)
几何图形错觉的一种,1889年提出。它指的是两条原本等长的线条因两端箭头的朝向不同而看起来箭头朝内的线条比箭头朝外的线条要短些的现象。

巴黎大学传播学教授斯费兹先生经常向他的学生转述美国某管理大师的经典隐喻——波音747飞机之所以最安全是因为它装有四个发动机而且彼此独立,一个发动机出了故障,备用发动机能立即启动。在我看来,民主之伟大在于人们能以由无数发动机组成的群体意识守住社会底线。其前提是社会大多数成员能相对独立,不被变相劫持与操纵,或受制于其中一台发动机是否运行良好。否则,它将与专制主义殊途同归,如萨达姆一样零票反对而当选,枪杆子里出假民主。当然,有什么样的人民便有什么样的政府,当年希特勒高比分出线,远非简单归咎于民主制度的某种不完善。解构“民主”二字,“民”是主体,“主”是程序,决定民主走向的是做主的人民,而不是作为程序的民主,公民教育与宪政训练因此成为决定民主成败的关键。
回到上文,为什么许多人绕开对民主的批评?或许我们可以设喻击穿谜底。当你面对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时,如果你滔滔不绝地和他讲肥胖症的种种坏处与危险,人们不说你脑子有问题,至少也是不知道轻重缓急,在时间上颠三倒四。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就有理由说,社会科学领域的自由言说,是要讲求时间顺序的。为了确保你的公正立场,必须明确两点:其一,在天下黎民骨瘦如柴时,不要把肥胖症的危险当作你参与社会运动的主要知识或工具;同时,也不要试图建立或论证一个所谓“世界上从来没有胖人”的理论去歪曲事实。其二,你必须念念不忘的,也是当下最紧要去做的事,就是让食不果腹者能尽快得到粮食。
几年来,我在巴黎见证了无数游行、示威、罢工等维护民权的社会运动,虽然这些运动对社会生活造成不便甚至些许紧张,然而它们并非可以作为主要抨击或讨伐的对象。譬如说前不久我见证的巴黎中学生抗议费永的教育改革的示威,许多学生上街,共和广场热闹非凡。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趁着混乱来了许多郊区的黑人孩子,他们成群结队,跑到游行队伍里进行抢劫,甚至对一些白人孩子大打出手。就在我对此场面进行拍照时,一群黑人孩子趁乱夺走了我的数码相机。虽然我为失去了几百张照片懊恼不已,但是我并不因此否定中学生们的政治诉求以及这场社会运动的意义。与此截然相反的是,我会因为在大街上见证更多的社会真相而心怀感恩。
法国大街的游行队伍里不乏自私、褊狭与坐吃山空者。如我的同学Yann所说,政府难为,现在有许多法国人希望不工作、不学习、多休息,而幸福可以像阳光里的灰尘一样从天上掉下来,而且永远掉下来。但是,抛开这些消极因素,我们更应看到宪政生活与公民适时维权对于一个社会长治久安的好处——它可以避免富强者不至于贪多“玩火”,而贫弱者亦不至于发展到“非自焚不足以表达”的地步。毋庸讳言,国内政治与社会生活尚有许多可以自我改进或向西方社会学习的地方。在这个大转型时代,许多层面更需要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在此基础上,我相信,一个批评者能否做到生逢其时,就在于他的言说与参与是否适逢其时,恰到好处。唯其如此,他的言说才可能是自由而且有效的。如有朋友所说,在斯巴达时代,我们必须赞美雅典。
然而,在我内心亦不得不时时警醒于自己的赞美变得毫无条件,沦落到完美主义与一厢情愿。我之所以保持这种“模棱两不可”的态度,是因为罗曼•罗兰的《莫斯科日记》不啻是我的一个心病。当然,我不像国内某些“自由派精英”一样以“天下第一良心勇气”的道德戾气对逝者进行缺席宣判,将罗兰视为“一个懦夫”和“没有立场的人”,以此毫无宽容的“自由精神”为自己的“独立人格”锦上添花。在我看来,罗兰当年所谓的“五十年沉默”多半是出于一种关爱,一种对人类共有的美好前程的无限期许,他或许是一厢情愿的,但这不足以降低他的人格。
令人烦恼的是这种大爱有时会让人进退失据、左右为难,因为我们的目力局限于我们的经历与我们的时代。当历史翻过这一页时,过往的有些痴迷不免令人难堪。一个探求智慧并参与社会的写作者因此不得不时时面对心底的追问:什么时候我们能够置身事外不再被爱恨左右可以自由言说?怎样言说才能确保你没有偏袒或虽有偏袒却更接近客观真实?